在中國浩如煙海的古代典籍中，《尚書》是流傳至今歷史最為久遠(yuǎn)的一部歷史文獻(xiàn)匯編，其中保存了大量彌足珍貴的先秦政治、思想、歷史、文化諸方面的資料，成為研究中國原始社會、奴隸社會乃至封建社會的一部重要古籍。著名經(jīng)史學(xué)家金景芳先生稱《尚書》是記載堯以來歷史的“中國自有史以來的第一部信史”(《《尚書·虞夏書》新解·序》，遼寧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然而，這部古籍內(nèi)容博大精深，文字佶屈聱牙，加之流傳過程中的幾多劫難，自然或人為的影響造成的闕佚錯簡，特別是今古文《尚書》的版本、真?zhèn)螁栴}錯綜復(fù)雜，許多基本問題爭論不止，難以定論。今就其中的一些重要問題略述如下。
　　一、《尚書》名稱的嬗變
　　書在古代是簡策的泛稱，《說文解字·敘》：“著于竹帛謂之書。”根據(jù)文獻(xiàn)記載，至遲在商周時期就已有寫在竹木片上的書了。《尚書·多士》：“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庇帧抖Y記·中庸》說：“文武之政，布在方策�！狈讲呔褪怯弥衲酒瑢懗傻臅�，周文王、武王的政令寫在上面�！墩摵狻ち恐�篇》記載了簡策的制作方法：“截竹為筒，破以為牒，加筆墨之跡，乃成文字。大者為經(jīng)，小者為傳記。斷木為槧，之為板，力加刮削，乃成奏牘�！睒犑悄景�，也叫牘，是制成一塊塊木片，然后在上面寫字。一根簡寫一行，或二三行。字少的寫在竹木片上；字多不過百，寫在木板上，稱為方；字?jǐn)?shù)過百，分寫幾簡，然后用編繩編連成冊(策)，用熟牛皮編連的叫“韋編”，用絲帶編連的叫“絲編”。據(jù)說孔子有過“讀易，韋編三絕”的經(jīng)歷。這就是古代的書。此外，還有寫在縑帛上的帛書，至少在春秋戰(zhàn)國已流行于世，故《墨子·魯問》說：“書之于竹帛，鏤之于金石�！焙笳咧盖嚆~器、石碑、石鼓之類。
　　《尚書》最早單叫作《書》。在古代典籍中，常出現(xiàn)“《書》曰”、“《書》”，大多指后來的《尚書》，有時也可在“書”前冠以朝代名，如《虞書》、《夏書》、《商書》、《周書》等，也指的《尚書》。但也有把《國語》稱為《書》的，《大學(xué)》云：“《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敝祆洹端臅�集注》：“《楚書》，《楚語》。”《詩》在當(dāng)時也曾被稱為《書》，《墨子·尚同中》：“是以先王之書《周頌》之道之曰：‘載來見辟王，聿求厥章�！�”今《詩·周頌·載見》作“載見辟王，曰求厥章”。《易》、《春秋》也可以叫作《書》�？梢�，在使用簡帛作書的時代，用于書寫，記言記事的簡策都可以稱“書”，故“書”本由簡策引申而來，泛指書籍�！渡袝�》也是其中的一種。后來，由于書籍的發(fā)展，因內(nèi)容、體裁的不同，書名也發(fā)生了變化，出現(xiàn)了諸如《易》、《書》、《詩》、《禮》、《春秋》等名稱�！稌�》逐步成為專門記載帝王言論及活動的政事性書籍。
　　我國自古以來，逐步形成了較為完善的史官制度，商代的貞卜祭祀人員實際上就是早期的史官，“惟殷先人，有冊有典”，除甲骨文外，商代還有簡策之書。周代已經(jīng)形成了較為完備的史官制度，并一直流傳下來，當(dāng)時的史官主要是為統(tǒng)治集團(tuán)，特別是為君王服務(wù)的，君王的一言一行都在史官的記錄中，《禮記·玉藻》有：“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薄稘h書·藝文志》則說：“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弊�、右史官們隨時記錄君王的活動，真正做到了《左傳·莊公二十三年》所云：“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后嗣何觀？”這樣就形成了《漢書·藝文志》所說的“事為《春秋》，言為《尚書》”的不同書名，即記事之書成為后來的編年體類《春秋》，記言之書成為后來的政事性《書》。故《荀子·勸學(xué)篇》云：“故《書》者，政事之紀(jì)也�！薄肚f子·天下篇》：“《書》以道事�！眳浅巍稌�纂言》：“書者，史之所紀(jì)錄也。從聿、從者。聿，古筆字，以筆畫成文字，載之簡冊曰書。者，諧聲�！鼻迦嗽凇端膸烊珪�總目提要·經(jīng)部書類敘》中說：“《書》以道政事，儒者不能異說也�！笨傊�，至遲在春秋戰(zhàn)國書籍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以后，人們逐步把那些專門記錄君王言論(如講話、文告、誓詞)的書叫做《書》，在此之前的類似典籍，也逐步冠以《書》或某《書》，先秦典籍中廣泛出現(xiàn)的《書》，一般都屬于這一類。
　　《尚書》的名稱，目前來看至遲出現(xiàn)在西漢中期，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jì)》云：“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dú)載堯以來。”司馬遷《史記》最早給《書》定名為《尚書》。他說《尚書》只記載堯以后君王的事跡。他又說：“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鬃铀鶄髟子鑶枴段宓鄣隆芳啊兜巯敌铡罚�儒者或不傳。”“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稌�》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非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jì)書首�！薄墩�義》云：“言《古文尚書》缺失其間多矣，而無說黃帝之語�！庇捎谟浹缘摹稌�》沒有黃帝等言論，而《大戴禮》、《春秋》、《國語》、諸子百家有許多黃帝的傳載，所以為了貫通歷史，身為儒家的司馬遷打破門戶觀念，從其他記事類史書中補(bǔ)充了黃帝的內(nèi)容，完成了《五帝本紀(jì)》�？梢�，《尚書》名稱的出現(xiàn)與春秋戰(zhàn)國以后的儒家有很大的關(guān)系，他們傳載的是堯以后的君王言論，這些記載言論的書，被專稱為《尚書》，其“尚”字，成為“書”名變化的關(guān)鍵。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們將在下面交代。《史記·儒林列傳》談到了漢初儒家傳《尚書》的情況：“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shù)十篇，獨(dú)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齊、魯之間，學(xué)者由是頗能言《尚書》。諸山東大師無不涉《尚書》以教矣。”可見至少在漢初，《尚書》已在東方齊魯一帶廣為流傳，這里正是儒家最集中的活動區(qū)域。
　　《尚書》又被稱為《書經(jīng)》，這是更晚的事情�！敖�(jīng)”作為書名，起于春秋戰(zhàn)國。《國語·吳語》幾處提到“挾經(jīng)秉桴”，韋昭注：“經(jīng)，兵書也�！鼻迦擞衢胁灰詾槿�，認(rèn)為“挾經(jīng)”是掖著劍把手，“秉桴”是拿著鼓槌。可見，此經(jīng)究為何物難定�！肚f子·天下篇》云：“墨者……俱誦《墨經(jīng)》。”今存世有《墨子》的《經(jīng)上》、《經(jīng)下》兩篇�？梢娨詴�名加經(jīng)連稱的，戰(zhàn)國時已有�！盾髯印そ獗纹�》有“道經(jīng)”�！俄n非子》的《內(nèi)儲說》、《外儲說》也有“經(jīng)”和“說”之分。楊伯峻先生說：“‘經(jīng)’是提綱，‘說’是解釋或用故事來作證和說明�！�(《經(jīng)書淺談》，中華書局1984年7月版)這里的經(jīng)和前面的書都是指書的某種體裁，沒有后來的儒家經(jīng)典的尊貴意義。因為經(jīng)本是絲織之名，由于可以用來把竹木典籍編連成冊(策)，——這在考古發(fā)掘中屢有發(fā)現(xiàn)，——故而引申為書籍，進(jìn)而專指某種提綱型的書籍�！肚f子·天運(yùn)篇》：“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這本是寓言故事，時代不好定。《荀子·勸學(xué)篇》云：“學(xué)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避髯邮前阉�有儒家的經(jīng)典都說成是經(jīng)，《書》也在其中，我們認(rèn)為這里的經(jīng)似乎也沒有超出“墨者俱誦《墨經(jīng)》”的意思。所以蔣善國先生說：不過周、秦間只是把《禮》、《樂》、《詩》、《書》、《春秋》混稱“經(jīng)”，而實際未把“經(jīng)”字加于《禮》、《樂》、《詩》、《書》、《春秋》下(《尚書綜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到了西漢初期，多把儒家的“六藝”叫做“六經(jīng)”(賈誼《新書·六術(shù)篇》)。漢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儒家的經(jīng)書已開始具有經(jīng)典的尊貴地位，但當(dāng)時還是稱《書》或《尚書》。直到隋唐亦然。蔣善國先生說：“‘書經(jīng)’二字連稱，當(dāng)起于趙宋以后�！贝藭r程朱理學(xué)為代表的新儒學(xué)完全成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指導(dǎo)思想，《尚書》等儒家經(jīng)典的地位達(dá)到了“會當(dāng)凌絕頂”的崇高地位，《書經(jīng)》名稱的出現(xiàn)，是其合理的結(jié)果�？傊�，經(jīng)過千百年的發(fā)展，《尚書》完成了由泛指的書，到專門記錄君王言論的《書》，再到儒家傳授的專門記錄堯以來君王言論的《尚書》，最后成為地位至高無上的《書經(jīng)》的嬗變過程。這一過程和中國古代典籍的發(fā)展，特別是和儒家傳載的孔子整理、編次、刪定過《尚書》密切相關(guān)，和儒家思想逐步發(fā)展成為封建統(tǒng)治思想密切相關(guān)，它直接導(dǎo)致了《尚書》這部原本塵封的故檔的價值被重新發(fā)現(xiàn)，最終登上“書經(jīng)”的圣殿。
　　二、《尚書》名稱的涵義
　　那么，為什么儒家把《書》改稱為《尚書》呢？在古代，“尚”和“上”是同義通用字，尚即上。其解釋大致有三種：第一種說法認(rèn)為尚是上古的意思，表示遠(yuǎn)古以前的書，《史記索隱》：“尚，上也，言久遠(yuǎn)也�！薄渡袝�》就是“上古之書”�！犊讉鳌吩疲骸耙云渖瞎胖畷�，謂之《尚書》。”《尚書序·孔疏》引馬融說：“上古有虞氏之書，故曰《尚書》。”《釋名·釋典藝》：“《尚書》，尚，上也，以堯為上始，而書其事也。”現(xiàn)在學(xué)者大多持此觀點，劉起先生說：“‘尚’只是上古的意思。用今天語言來說，《尚書》就是‘上古的史書’�！蔽覀冋J(rèn)為此說值得商榷：其一，既然是上古之久遠(yuǎn)以前的書，那么中國古代的歷史遠(yuǎn)不止從堯開始，堯以前還有三皇及五帝中的黃帝、顓頊、帝嚳等，司馬遷已發(fā)現(xiàn)這個疑點：“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dú)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尚書》斬去了堯以前的歷史，稱不上是最古老的史書�！兑住匪�記，相傳從伏羲氏開始，在堯之前，為什么不稱《尚書》？《春秋》、《國語》載有五帝事，也不稱尚�？梢姡�上古之說不準(zhǔn)確。其二，檢閱現(xiàn)存的今文《尚書》，許多篇如《文侯之命》、《費(fèi)誓》、《秦誓》等已經(jīng)是春秋時代的事了，在孔子以下的儒家眼光中，更算不上是上古之書�！渡袝�》只不過是今存最古的典籍，當(dāng)時沒有流傳下來的，比《尚書》更早的典籍還有，不然諸子百家所津津樂道的三皇五帝就成子虛烏有了。所以稱《尚書》為“上古之書”不是尚的本義。第二種說法認(rèn)為《尚書》就是人們所尊崇的書�！妒吠āち�家》引《尚書璇璣鈐》：“尚者上也，上天垂文，以布節(jié)度，如天行也。”把《尚書》說成是天書，神圣中自然包含尊崇的意思�！渡袝�正義》引鄭玄《書贊》說：“尚者上也，尊而重之，若天書然，故曰《尚書》。”這種說法充滿神秘的讖緯思想，沒有任何根據(jù)。古代受尊崇的書很多，為什么單稱《書》為《尚書》，《詩》、《易》等不加尚呢？第三種說法認(rèn)為“上”，代表“君上”，即古代帝王、君王。王充《論衡·正說篇》云：“《尚書》者，以為上古帝王之書，或以為上所為，下所書�！薄俄氻炂�》云：“或問《尚書》曰：尚者上也；上所為，下所書也。下者誰也，曰臣子也�！边@種說法是從《尚書》的體例、內(nèi)容絕大多數(shù)是記載君王與臣下的對話言論，如誥、命、誓、謨、典，以及君王的活動為根據(jù)，所以叫做《尚書》，這是很有道理的。《漢書·藝文志》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眴栴}是古代帝王很多，為什么《尚書》獨(dú)載堯以來，且主要是堯、舜、禹、啟、湯、伊尹、文、武、周公、康、穆的事跡呢？為什么“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其間的闕佚何其多多呢？可見，簡單地認(rèn)為《尚書》是古代帝王之書也不完全正確。
　　上述三種說法都不完全正確，但都有一定道理，筆者認(rèn)為，如果把這三種說法結(jié)合起來考慮，有助于我們弄清“《尚書》”名稱的真正含義。解鈴還須系鈴人，最早稱《尚書》的司馬遷已經(jīng)透露了一些信息：其一，“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五帝，是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世本》、《大戴禮記》)或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伏羲、神農(nóng)、黃帝為三皇(《帝王世紀(jì)》、孔安國《尚書序》)《索隱》：“尚，上也，言久遠(yuǎn)也。然‘尚矣’文出《大戴禮》。”學(xué)者可能指春秋戰(zhàn)國至西漢的諸子百家是把三皇五帝統(tǒng)統(tǒng)稱為尚的，如果《尚書》之尚是上古、遠(yuǎn)古的意思，理所當(dāng)然包括三皇五帝在內(nèi)。“然《尚書》獨(dú)載堯以來”，可見《尚書》排除了堯以前傳說的帝王，獨(dú)取堯、舜。因而稱“尚”為上古，不符合司馬遷的意思。其二，司馬遷看到的《尚書》是記載堯以后的事，但諸子之書大量記載了黃帝的事跡，《五帝德》和《帝系姓》也有黃帝的記載。但是“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正義》：“馴，訓(xùn)也。謂百家之言皆非典雅之訓(xùn)�！惫识�排斥不論。連相傳為“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家也或“不傳”。薦紳先生當(dāng)是包括孔子在內(nèi)的儒家學(xué)者，特別是西漢以后的儒家，正是由于儒家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和價值取向，造成“《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這里，司馬遷說《書》缺有間矣，而不說《尚書》缺有間矣�？梢姡�司馬遷知道，《書》和《尚書》已有區(qū)別，前者多，是上古流傳下來的《書》；后者少，是儒家傳下來的叫做《尚書》的《書》。《漢書·藝文志》：“《易》曰：‘河出圖，雒出書，圣人則之。’故《書》之所起遠(yuǎn)矣，至孔子纂焉，上斷于堯，下迄于秦，凡百篇，而為之序，言其作意。”孔子晚年整理過《尚書》已是不爭的事實，問題是孔子是否刪過書，照司馬遷的說法：“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jì)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故《書傳》、《禮傳》自孔氏�！�(《孔子世家》)由于上古傳下來的《書》本來就闕佚很多，史書不足征，孔子整理《尚書》，沒有怎么刪書。然《史記·老子伯夷列傳·索隱》：“又《書緯》稱孔子求得黃帝玄孫帝魁之書，迄秦穆公，凡三千三百三十篇，乃刪以一百篇為《尚書》，十八篇為《中候》。今百篇之內(nèi)見亡四十二篇，是《詩》、《書》又有缺亡者也。”認(rèn)為孔子曾刪過書，《書緯》即《尚書璇璣鈐》，鄭玄《書論》亦引，鄭玄《書論》說有三千二百四十篇不可全信。上古之書本來就少，孔子哀嘆文獻(xiàn)不足，怎么能刪掉三千多篇呢？《墨子·貴義》云：“昔者周公旦朝讀《書》百篇。”有人以為是周公每天都讀商代的《書》百篇，實在有點望文生義，古代的竹木簡那么多、那么重，周公一早上怎么能讀百篇呢，今天留下來的今文二十八篇，即使印刷在一本書上，誰敢說一天就能讀完呢？當(dāng)年東方朔上漢武帝的奏章，竟用了三千片竹簡，要兩個大力士才抬得動。可見這里的百篇或是虛數(shù)，多的意思，或是專用書名，像今天的詩三百篇、唐詩三百首之屬。但也不可全不信，孔子以儒家學(xué)說評判是非道德，在整理《書》的過程中，刪去了堯以前半神半人的君王，《孔子世家》云：“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奔饶軇h《詩》，當(dāng)然也能刪《書》，只是以檔案形式保存下來的《書》太少，刪去的不多罷了。其三，作為一位公正的史學(xué)家，司馬遷摒棄學(xué)派門戶之見，從其他史籍，特別是諸子中補(bǔ)充了《尚書》的缺佚，并實地訪古調(diào)查，“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jì)書首”，撰成了《五帝本紀(jì)》。這對完成從黃帝到漢武帝數(shù)千年的通史著作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司馬遷的說法與《大戴禮記》基本相符。宰予(又名宰我)，是孔子早年的弟子，也是最不喜歡的弟子。他曾多次受到孔子的嚴(yán)厲批評，被斥責(zé)為“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但宰予“利口善辨”，甚至有點離經(jīng)叛道，曾公開反對老師的觀點，他不斷追問連孔子也難言的事跡來難為老師�！洞蟠鞫Y·五帝德》載：“宰我問孔子曰：‘昔者予聞諸榮伊令，黃帝三百年。請問黃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予！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可勝觀也，夫黃帝尚矣，女何以為？先生難言之�！�宰我曰：‘上世之傳，隱微之說，卒業(yè)之辨，暗昏忽之意，非君子之道也，則予之問也固矣。’孔子曰：‘黃帝，少典之子也，曰軒轅。生而神靈，……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宰我請問帝顓頊�？鬃釉唬骸�五帝用記，三王用度，女欲一日辨聞古昔之說，躁哉予也！’”孔子被問得不耐煩，反而斥責(zé)宰予浮躁不踏實。但下面還記有宰予問顓頊、帝嚳、帝堯、帝舜、禹，以及孔子的詳盡的回答。從這段被后世儒家添油加醋加以描繪的資料看，孔子并非完全不了解黃帝的事跡，只是不愿意多說罷了，在被刨根問底的宰予死追不放時，還是逐一回答，故《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云：“宰我問五帝之德，子曰：‘予非其人也。’”這位循循善誘、誨人不倦的夫子，以宰予“不足明五帝之德也”(王肅語)搪塞過去，正反映了孔子及儒家對黃帝的鮮明態(tài)度，不但自己不愿意討論，也不喜歡弟子論及。所以到了后來，黃帝從儒家典籍中基本消失了�！洞蟠鞫Y記》也不是最受尊崇的經(jīng)書。
　　從《論語》中孔子的褒貶評判我們也可清楚地看出這一點�！渡袝�》所傳載的是以堯為首，按儒家的道德評價標(biāo)準(zhǔn)稱得上是賢君明王以及他們的賢臣，只有他們的言論和事跡才有資格入檔這部經(jīng)典文獻(xiàn)匯編。下面茲舉幾段《論語》為證：
　　1《論語·為政》：“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笔且酁檎�，奚其為政？’”這是《論語》直接引用《尚書》的話，后被納于偽《古文尚書·君陳》之中。
　　2《論語·八佾》：“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xiàn)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又：“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這里論述夏、商、周三代，以西周為尊，《尚書》亦以西周為主。
　　3《論語·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崇尚周禮，贊美周公。
　　4《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以《尚書》為符合儒家思想的雅言，符合司馬遷的說法。
　　5《論語·泰伯》是孔子盛贊古代人物最多的一篇。“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這里，孔子這位以批評見長的政治家、思想家，把完滿的溢美之詞，都加在堯的身上。故《漢書·儒林傳》云孔子“究觀古今之篇籍，乃稱曰……(即上引《泰伯》內(nèi)容，引者省略)于是敘《書》則斷《堯典》”。
　　6“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7“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边@五位名臣是禹、稷、契、皋陶、伯益，在《尚書》中都有言論和事跡，且多是君王或比較重要的部落首領(lǐng)。
　　8“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這十位能臣是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大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文母(或說邑姜)。今文《尚書》中周公、召公是主要人物。其余也進(jìn)了今文或偽古文《尚書》。
　　9“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
　　10“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
　　11“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對禹、周公極力稱頌。只有泰伯的事跡在《尚書》中沒有論及，其余人物，或有專篇，或間接涉及。
　　12又《論語·子罕》贊頌周文王：“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13《論語·先進(jìn)》：“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間接贊揚(yáng)周公以王室至親，功大位高，卻節(jié)廉自律�？鬃淤潛P(yáng)最多的是周公，《尚書》中周公的篇章也最多，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正反映了儒家與《尚書》的關(guān)系。
　　14《論語·顏淵》：“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yuǎn)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yuǎn)矣�！�”
　　15《論語·憲問》：“南宮適問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可見孔子十分贊同南宮適的評價，背后夸獎他。
　　16《論語·憲問》：“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此處直接提到《尚書》，殷高宗即商王武丁，《尚書》多有涉及。
　　17《論語·微子》：“微子去之，箕子為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受孔子贊揚(yáng)的殷商三位仁人，盡管命運(yùn)各不相同，但都反對紂王暴政，《尚書》有專篇。同時還贊揚(yáng)伯夷、叔齊�！白釉唬骸�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
　　18《論語·子張》：“衛(wèi)公孫朝問于子貢曰：‘仲尼焉學(xué)？’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xué)？而亦何常師之有？’”文武之道，即指周文王、周武王的謨訓(xùn)功烈與周代的禮樂文章。這些都是《尚書》中屢屢提及的。
　　《論語·堯曰》中還涉及了堯禪位舜，商湯放桀而告天下諸侯，武王克商大賚四海等歷史上的重大事件，這多見于今文《尚書》或偽古文《尚書》。
　　綜觀《論語》，凡是孔子贊譽(yù)過的古代人物，特別是君王及著名大臣，在《尚書》中絕大多數(shù)都能找到。在諸如《中庸》、《孟子》之類后代儒家的經(jīng)典中，也都有這些君王的記載，并且還增加了太甲、大戊、祖乙、盤庚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