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紙上把莊稼再耕種一遍
——序《玉米大地》 鮑爾吉·原野
一
大地本身并不需要言說，大地本身就是記憶，本身就是時光及歷史的溝回。
二
就是這種平凡而又普遍的糧食，養(yǎng)活了一段又一段的歷史；就是這些執(zhí)著而又倔強(qiáng)的植物，支撐了一個又一個的時代。
三
在土地的眼里，身材高大的父親可能就是一棵會走路的玉米，他和他的玉米站在一起，有一種不分彼此的和諧。
四
不知道要走多遠(yuǎn)的路，也不知道哪里是終點/當(dāng)那篇不靠譜的《千字文》念到第十三個字時，就到了我的出生地：列字井，那個“辰宿列張”的“列”……
五
大地就是一個農(nóng)民在這個世界上最有力的支點/有人說，爺爺在這片土地上徘徊得太久，孤獨得太久，也痛苦得太久了，該到時候開始他另一種逃離與追尋了。
六
太奶那一代人，似乎窮其一生都沒有自己的享樂，她（他）們一分一秒地挨過困苦時光，就是為了冥冥中的那份責(zé)任和使命。
七
如人們會把心愿托付給兒女，一棵莊稼常常會把一生的心事密藏于籽實之中/一個穗子代表并抽象了玉米的一生……
八
對于一個已經(jīng)扎根于土地的人來說，最后只能是泥土中的一棵莊稼/父親在世時，習(xí)慣于把自己稱作草民。
九
多年后重溫這張老照片，仍感覺那段往昔的歲月和今天只隔著一層三毫米的玻璃。
十
土地對于生息于其上的活著的及死去的人、動物或植物卻永遠(yuǎn)是寬容和寬厚的/大地并不是命運，它是一切的一切，終極的結(jié)局。
十一
不能不承認(rèn)，干打壘平房的出現(xiàn)，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一種天才的設(shè)計。
十二
我把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義裝在心里，就像玉米穿過漫長的歲月仍保持著它自己的成色。
十三
我決定去赴那個吉兇未卜的月圓之約/我們像傳說中的英雄一樣，自信而堅定地走在通往草原深處的小路上。
十四
只有孩子和動物的快樂是純粹的。似乎用不著下這么大的雪，孩子們的時光仍凈潔得毫無瑕疵。
十五
“從前呀，……”像所有故事的開頭一樣/以后的許多年，孟二奶奶那神秘而尖銳的聲音仍像利刃刺破肌膚一樣通透而冰冷。
十六
日復(fù)一日，玉米镩子同玉米之間就這樣做著無休止的較量/一時我們竟然無法說清，到底誰是最終的罹難者，在事物的進(jìn)程里誰最終成全了誰。
十七
多年之后，當(dāng)我再對孟二奶奶的身世進(jìn)行追憶的時候，首先閃現(xiàn)在我眼前的，仍舊是這些空洞而感人的瞬間……
十八
任何一種比較強(qiáng)大的動物都有能力剝奪一棵失去保護(hù)的玉米的生存權(quán)/這是玉米所面臨的尷尬處境，也是其他植物所面臨的尷尬處境，同時也是所有弱小的生命共同面臨的尷尬處境。
十九
人吃了一口狗肉時覺得罪孽深重，而吃了羊肉卻心安理得。唉，這忘恩負(fù)義的人啊！
二十
時至今日，這個熱度還如多年前一樣，對我的心構(gòu)成難以承受的炙烤。
二十一
它那雙結(jié)著愁怨的眼睛，總會讓人想起悲憫這個詞/到底是誰對誰的悲憫呢/也許是生命與生命之間那種關(guān)于命運的理解與感慨。
二十二
成片成片的玉米像森林一樣，覆蓋了村莊，覆蓋了大地，讓人們的心中、眼中充滿了水靈靈的綠色/以后的許多年里，每當(dāng)酷熱難當(dāng)?shù)臅r候，我都會像懷念一個遙遠(yuǎn)的夢境一樣，想起玉米地邊上的那片清涼。
二十三
我想，它是永遠(yuǎn)都不會消失的，它的水藏在大地深處，終有一天還會回來。
二十四
那個夜晚，我徹夜難眠，工地上歡騰熱鬧的聲音在我耳畔一點點變得怪異和悲愴起來，漸漸，便如某一個送行儀式或一場喪葬之禮。
二十五
冰雹過后，父親久久凝視著大地一言不發(fā)，用心疼的眼神一遍遍撫摸著這些劫后余生的綠色精靈。我看見有淚水從他眼邊慢慢滾落。
二十六
十二舅說老就老了/對于這個一生熱衷于干農(nóng)活的人，老天最終還是沒有成全他，沒有讓他倒在土地上幸福、安詳?shù)厮廊?送葬時，全村男女老少傾巢而出，放聲大哭，為了這個倔強(qiáng)的老人，也為了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的共同命運。
二十七
玉米……一直都存在于比我高的高處/面對這種糧食，我始終需要保持一種仰視的姿態(tài)/玉米的瀑布從高處流下來/那種金色的具有金屬質(zhì)感的流動，幾乎感動了我整個童年。
二十八
星空里卻不需要通靈者，因為站在星空向下看，連人都是虛無縹緲的，更哪堪那些魂、鬼、狐、黃。
二十九
我始終沒有搞清楚，那天大姑父的淚是為什么而流/每一次大姑父講起那個“無良友”的寓言故事時，我都情不自禁要想起多年前的那段往事。
三十
淚水從妹妹眼中涌出/好像她小小的身體里，除了淚水與傷痛什么都不再有了/記憶里，那個黃昏差不多有一輩子那么長。
三十一
秋天總是會從天而降/人們終于又回到玉米面前，索要他們一年付出應(yīng)得的酬勞/一切都如喜樂，一切都如悲泣，沒有誰能夠違拗這早已注定的天命，沒有誰能夠逃脫這如鐵的規(guī)則。
三十二
石頭用手一指，對我說：“孫老七就是在這片地里糟蹋常江媳婦的�！碑�(dāng)時我的心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感覺有好多的淚水，正從玉米的葉子上滴落下來。
三十三
見爺爺?shù)淖詈笠幻�，是爺爺站在舊家房山的陰影里目送我遠(yuǎn)行/瘸了腿的爺爺怕是再也跟不上時間的腳步，終于有一天被時間的陰影追上，埋在黑暗的永恒里了。
三十四
什么叫作幸福，幸福就是你想吃“饸饹”時，就吃到了“饸饹”，就是有一個愿望，整巴整巴就實現(xiàn)了/但是現(xiàn)在的人們，似乎已經(jīng)對幸福的含義很陌生了……
三十五
它們像玉米地里的精靈一樣，悠然而至，又遁地而走，但這片寂寞的土地，卻因為它們而有了一段難忘的記憶，從此不再顯得那么寂寞了。
三十六
每當(dāng)我回想起過去那個年代，村民們加工和食用玉米的過程，便感覺農(nóng)民與玉米真是一對命定的冤家和朋友，就像性格暴烈的一對父子，刻骨地愛，也刻骨地恨。
三十七
對于一棵玉米來說，也許遭受煎熬并沒什么可怕，同根相煎也沒有什么可怕，一切都沒什么不可忍受。但可怕的是，來生還是玉米；不能忍受的是，來生仍是今生的重復(fù)。
三十八
在那些遠(yuǎn)離家鄉(xiāng)和父母的年月，因為這塊表，我從來沒有誤過回家的火車，從來沒有忘記每月很認(rèn)真地給父母寫一封家書。
三十九
玉米驟然消失，大地一片空茫/是誰在瞬間就剝奪了它們生存的權(quán)利，讓繁華的土地重歸虛無？
四十
只要把種子以適當(dāng)?shù)姆绞浇唤o土地，只要耐心地等待，土地總會如約放還那些囚在土地深處的綠色精靈。
那時，我與風(fēng)同時行進(jìn)，在秋天的大地上。
馬蘭花瓣一樣新鮮而又柔軟的天空，那幾朵悠悠遠(yuǎn)遠(yuǎn)的云，宛如白衣白馬的少年，在天邊怡然游走。秋草連天。無邊無際的黃金之色，沒有聲息的波濤，像某種華麗的動物皮毛一樣，潛隱著不盡的活力和不倦的呼吸，起伏閃耀。我的目光，被溫暖得近于傷感的陽光緊緊纏繞，以澆灌的方式，以撫摸的方式，將那片滄桑的黑土地深情地覆蓋，從腳邊一直到無限的遠(yuǎn)方。
許多年以來，這條蜿蜒的小路都是從東邊草原進(jìn)入和走出村莊的唯一通道。我心里很清楚，向前，只要一直向前走，一定會走到那個小村莊。那里會有房屋，會有莊稼，會有牛羊，會有一些我可以叫作鄉(xiāng)親的人們。但是在那個叫作列宙的小村莊里，是不是還依然保存著我多年以前的記憶、故事以及夢幻？
仿佛就在昨天，我還懷揣著一顆稚嫩的童心在小路上徜徉。一直以為，那些在草地上悠然進(jìn)食的羊群永遠(yuǎn)不會散去；仰躺在干草上的牧羊人也不會在日落前把草帽從臉上拿開；饒舌的俄樂鳥永遠(yuǎn)不會從迷戀的天空上飛走；還有那花犍牛、木輪車、車上的老爺爺，以及那個小小的貪玩的自己，一切都不會離開，生命不過是一種溫存而又快樂的守候。然而，當(dāng)我再一次面對這無所依憑的空曠，我不能不感到生命和時間已經(jīng)在某處留下了大片的空白。這無依無靠的空白、不可考證的空白，就是人們所說的歷史嗎？
那么，歷史到底靠什么來完成它的記憶呢？靠紙張嗎？那顯然只是人的一種記錄方式，況且，哪一張紙上、哪一本書籍里沒有謊言和虛構(gòu)的情節(jié)呢？大地上發(fā)生過的一切，除了大地可作見證，誰或者什么能有資格來擔(dān)當(dāng)？我默默地看著腳下的泥土，任如水的時光年復(fù)一年綿綿不絕地滲入，它卻像一個緘默的鐵漢，牙關(guān)緊鎖，沒有一字一句，沒有一絲信息從口中透露。大地?zé)o言，也許大地本身并不需要言說，大地本身就是記憶，本身就是時光及歷史的溝回。它的山川、河流，它的草木、莊稼，它的萬事萬物，無時不在銘刻著、傾訴著埋藏于歲月深處的秘密。
……
書單推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