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Z》、《恩底彌翁的永睡》及傾聽
　　倘若可以想象一種文之悅的美學的話，則其該包括：大音寫作(l�皎�criture à haute voix)。此具聲音之寫作〔它根本不是個體語言(parole，言說)〕，是無法實踐的，但它無疑是阿爾托(Antonin Artaud)所建議、索萊爾(Philippe Sollers)所要求的�，F(xiàn)就此討論一下，仿佛它存在著一般。
　　在古代，修辭學包括已被經(jīng)典詮注者遺忘并刪卻了的那一部分：表演(actio)，一套宜于促進話語之肉體展裸出來的程式：它涉及表達的場所，演員似的雄辯家“表現(xiàn)”其憤怒、同情之類的場所。大音寫作則不具表現(xiàn)力；其將表達之務交給了已然存在之文(phénotexte)，交給了通訊之規(guī)則符碼；其屬于生成之文(géno�瞭exte)，屬于意指過程；其并非由戲劇式的抑揚頓挫、微妙的語勢、交感的音調(diào)運載著，而是含孕于聲音的結(jié)晶體(le grain de voix)內(nèi)，此結(jié)晶體乃音質(zhì)與語言具性欲意味的交合，其因此而與語調(diào)一道也可以成為一門藝術的實體：左右自身身體的藝術(在遠東戲劇內(nèi)，由此而有其重要地位)。自總體語言結(jié)構(gòu)的音聲來考慮，則大音寫作不屬音位學，而屬語音學；其標的不在于信息的明晰，情感的戲劇效果；其以醉的眼光所尋索者，乃為令人怦然心動的偶然物事，雪肌玉膚的語言，某類文。自此文處，我們可聽見嗓子的紋理，輔音的水亮，元音的妖媚，整個兒是幽趣蕩漾之肉體的立體聲：身體之交合(articulation)，總體語言結(jié)構(gòu)(langue)之交合，而非意義之交接，群體語言(langage)之交接。某種歌唱藝術(引案：巴特似指意大利歌劇)可賦予此具聲音之寫作一個觀念；可因為旋律死了，如今我們在電影上更易于發(fā)現(xiàn)此。電影其實只需密集地錄下了個體語言(parole)的音聲(密集是對寫作之“結(jié)晶”、“紋理”的通解，至為簡括)，以其形體性、感官性，使我們聽見喘息，喉聲，唇肉的柔軟，人類口吻的全部風姿(那聲音，那寫作，鮮嫩，柔活，濕潤，微細的肉蕾，顫振有聲，一如動物唇吻)，就足可將所指成功地逐至邊荒，把演員的無以命名的身體順當?shù)夭迦胛业亩�朵：它呈肉蕾狀，它硬起來，它撫摩，它抽動，它悸然停住：它醉了⑧�?br /> 　　傾聽者的靜默與講話者的言說將是一樣的舉動：“傾聽言說著(l�皎�coute parle)，或可說：正是在這個(歷史或結(jié)構(gòu)的)場域，精神分析的傾聽出現(xiàn)了。”⑨獻辭所稱的“學生、聽眾及朋友的傾聽”，我想也應該是這個意思。將整個身體收納于聲音內(nèi)，或者說，聲音處于結(jié)晶狀態(tài)，具體可見的物質(zhì)狀態(tài)，這是指言說具有的身體性。如此，聲音便處于身體和話語的融接處。靜默的傾聽能夠言說著，就是因為傾聽者凝縮為耳朵，成為身體，與話語交融，則產(chǎn)生它的聲音。照此看來，《S／Z》得以寫定，形成聲音的結(jié)晶體、具體的書寫物，就是因為學生、聽眾及朋友的身體和話語交接的過程，因為他們的言說過程，一句話，就是因為他們的傾聽。
　　薩拉辛初聞意大利音樂，初見贊比內(nèi)拉，竟達到譫妄的狀態(tài)，狂喜的境地，其生命力的實現(xiàn)，也是由于他的傾聽，由于他將整個身體化作了耳朵。薩拉辛生命的最終毀滅，同樣是由于聲音和身體的緣故，贊比內(nèi)拉是閹歌手，使薩拉辛狂喜的聲音出自一個不能使他狂喜的身體，贊比內(nèi)拉的聲音最終不能成為有形的物質(zhì)性，無法處于結(jié)晶狀態(tài)，失去了身體性，最終使得薩拉辛無法傾聽。這是傾聽和凝視不能交融的結(jié)果。
　　意大利音樂，在歷史、文化、神話諸層面，業(yè)經(jīng)提要鉤玄(盧梭，格魯克派和皮契尼派，司湯達等)，含有“肉欲”藝術、嗓音藝術的義蘊。失去性器官的歌者，(照嚴格意義上的象征反轉(zhuǎn)說起來)，以否定的方式展現(xiàn)了某種性欲質(zhì)體(意大利歌喉)：這倒轉(zhuǎn)是合乎邏輯的(“那種天使般的嗓音，那種嬌脆的嗓音，除了妳之外，自任何身體發(fā)出來，都該是種異常�！痹诘�445，薩拉辛對拉·贊比內(nèi)拉說道)，經(jīng)有選擇的畸形發(fā)展，性器官的密度仿佛只得棄卻身體的其余部分而凝留在喉嚨內(nèi)，吸引一切與之相連接的機體潴蓄到聲音的通道來。于是，一被閹的身體播撒出洶涌狂亂的情欲，而此情欲又被倒流回那個身體中：閹歌手明星受到歇斯底里觀眾的喝彩，女人愛上了他們，佩著他們的肖像，“臂膀上各一張，項鏈上一張，鞋扣上各兩張”(司湯達)。此處勾勒出了這種音樂的性欲特質(zhì)(與其歌唱特性相連)：它是潤滑的力量；相連接是嗓音特有的性狀；潤滑的型式是機體的，“勃勃生命力的”，簡言之，是精液(意大利音樂“狂喜地噴涌而出”)；歌唱(其性質(zhì)在美學中常遭忽略)具有某種一般性的機體感覺，它與身內(nèi)、肌肉、體液的感覺聯(lián)系極為緊密，遠逾于與“印象”的聯(lián)系。嗓音是一種擴散，一種慢慢插入，它漾遍身體的整個表面，洸遍皮膚；且延展而為一條通道，界限、類別、名稱蕩然無存(“他的靈魂化為耳朵�；腥裘總�毛孔都在傾聽�！钡�215)，它具有一種特殊的幻覺力量。因此，音樂擁有全然不同于視覺的效果；它能起臻于性高潮的作用，深深撼動了薩拉辛(第243)；當薩拉辛努力適應(為了隨意重復)他在沙發(fā)上尋求的極度狂喜，欲訓練聽覺是他的第一樁事體；況且薩拉辛鐘愛的，正是贊比內(nèi)拉的嗓音(第277)：這嗓音是閹割的直接產(chǎn)物，是缺陷所呈的完滿而相連接這一表面形跡。潤滑的反義詞(已遇到過多次)，是中斷，分離，格格聲，混合，古怪：被排斥出狂喜的體液充脹之外的一切事物，不能把已分成的短句(樂句)(phrasé)重新接合起來的一切事物，已分成的短句(樂句)含具一種珍異的含混價值，因為它既是語言的，又是音樂的，在意義和性欲兩者都具有的充脹之中接合起來⑩。
　　巴特與他的學生、聽眾及朋友則傾聽薩拉辛的傾聽，傾聽他的無法傾聽。由此，《S／Z》便寫定了。——然而也是欲望和恐懼共存著。閹割的無法傾聽的恐懼甚至是《S／Z》構(gòu)成的動力。
　　傾聽包括了無意識的掩藏形式：“隱含，迂回，增補，延遲：傾聽接納了多義、多元確定、重疊的一切形式�！薄皟A聽是能動的，它擔當起在欲望的活動內(nèi)就位的職責，其中所有語言都是一種舞臺：必須重復一句，傾聽言說著。”在藝術領域內(nèi)，被傾聽的，不是某種所指、某種確認或破解的對象的顯現(xiàn)，而是“種種能指的四散、閃爍，不停地重新處于一種傾聽的狀態(tài)，這傾聽又不停地產(chǎn)生新的能指，從不阻斷或固定意義：這種閃爍的現(xiàn)象，可稱之為意指過程(signifiance)〔以與意指結(jié)果(signification)相區(qū)別〕�！薄皼]有什么法則以某種尺度約束我們的傾聽：傾聽的自由一如言說的自由，是必不可少的。”學生、聽眾及朋友傾聽的自由，經(jīng)由主體際關系，實現(xiàn)了巴特的敘說乃至書寫的自由。巴特為什么這樣強調(diào)傾聽以及傾聽的自由呢？私意以為與1968年的五月風暴或許有點關系。有關《薩拉辛》的研討班是從1968年2月開始的，五月風暴起，便中斷了。直至1969年1月，方繼續(xù)下去，到8月結(jié)束。9月，巴特至摩洛哥的拉灞忒文學院任教，期間重寫了研討班的內(nèi)容，成《S／Z》一書。研討班的課程說明前后有兩份，第二份開列的閱讀書目中，研究導師發(fā)表的文章部分里有一篇《寫下事件》，刊于1968年11月《傳播》雜志第十二期。六八年五月風暴的言說具有其歷史的獨特性。那時街上滿是表情冷漠的人，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注意，雙眼低垂，但耳朵一意傾聽著舉至臉部高度的半導體收音機，就這樣塑造了一種新的人類形貌標本。巴特覺得這是五月風暴的不尋常處。無線電傳聲的言說與事件相互緊密黏合，事件隨著言說而出現(xiàn)，以氣喘吁吁、激動人心的口吻，樹立了這樣一個觀念：“了解時事，不再是印刷品的事兒，而是言說的事兒�！睔v史事件本身和對歷史事件的報道完全交融在一起。這歷史事件就是人們在聽對這一歷史事件的言說。主體際關系的彌合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我即對象，對象即我。言說著，言說著什么呢？言說著傾聽，傾聽著什么呢？傾聽著言說。所以巴特1976年與羅蘭·阿瓦(Roland Havas)合寫的《傾聽》一文再三說：“傾聽言說著�！庇诖丝芍�其中的消息。身體和話語合為一體，它們直接在場，因為聲音直接在場，如此，容我重復一遍，聲音便處于身體和話語的融接處。那同樣的聲音，就在現(xiàn)場發(fā)出著，同時也在收音機里面發(fā)出著，事件本身的言說和對事件作言說，兩者一體，且并現(xiàn)。
　　“熱騰騰的”歷史，處于正在發(fā)生過程中的歷史，是一種聽的歷史，聽覺再次成為它在中世紀所處的情景：不僅是諸感官之首(處于觸覺和視覺之前)，而且是確立認知的感官(如對路德來說，聽覺確立了基督教的信仰)。這還不是全部。(記者的)報道言說與事件混合得這么緊密，和眼前之事毫無間距(想想某些街壘之夜，就足夠了)，竟具有了其自身的直接而同體的意義，擁有了進入當下即刻可理解的徑途；這意味著，報道的言說就是事件本身。(用西方文化的思想方法來說，若不賦予意義，就什么也理解不了)。行為和話語，事件和證詞，其間渺渺無涯的距離，變得細薄了：自此之后，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歷史維度，與其話語直接接合，盡管所有歷史“科學”與之相反，都負有確認這種距離的任務，以便對其進行核對。無線電傳聲的言說提供給運動參與者的消息就是在他們的行為所及的范圍內(nèi)(離他們沒幾米遠)，因而收音機成為身體的延伸物，成為人造耳朵，成為新科幻小說的某些示威游行者的器官，不惟如此，因時態(tài)的強制，行為的直接回響，它甚至轉(zhuǎn)變、更改了事件，簡截地說，它寫下了事件：符號和對符號的傾聽兩者的混融，宣讀(lecture)和書寫(écriture)的可轉(zhuǎn)換性，這在別處是求之不得的。經(jīng)由那番書寫中的革命，現(xiàn)代性試圖達到的正是這種境地。
　　言說(包括傾聽)和書寫的相互混融及轉(zhuǎn)換，消弭了書寫是記錄言說的符號這層后與先的關系。對符號作傾聽，則符號言說著，書寫之物開口說話。手舉收音機傾聽著，這是一種身體動作，一種象示(象形書寫)，而收音機言說的恰是這一身體動作、這一象形書寫，兩者互為含納，無主次，無前后。身體從收音機中聽到的，也就是身體的耳朵從所處的現(xiàn)場聽到的，因而收音機等于耳朵，成為身體的器官。書寫之物開口說話，這是身體和話語相融而發(fā)出的聲音。言說和書寫為什么能達到這般交融和轉(zhuǎn)換的境地呢？根本的原因是：它們都“在場”。
　　德里達對書寫觀念的追回，以及柏拉圖以來的言說至上的看法，在1967年德里達的《論書寫語言學》出版后，形成兩大準則。巴特借五月風暴事件，對此作了頗為耐人尋味的說明。
　　言說(parole)不僅僅是實際所說的，而且是自口頭表達轉(zhuǎn)錄(說得更確切些，翻譯)而成的，它們很可能是被印刷(或油印)下來的；與身體、個人、想望聽到之類相關聯(lián)的，正是一切“請愿”的聲音，而不一定是革命的聲音。書寫整個兒是“發(fā)明之物”，和舊的象征體系作了令人暈眩的決裂，是語言的所有方面的突變。這就是說，書寫一方面完全不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行為(這個階級制作的，實際上是一種印刷下來的言說)，另一方面，實際的事件只能提供書寫的微不足道的斷片，一如我們看到的，這些并不一定是印刷下來的；對書寫的種種追回，對言說的成體系的居于首位，我們都看作是不可信的，因為不管以什么樣的革命的借口，兩者都是傾向于保存舊的象征體系，拒絕將其本身的革命與社會的革命結(jié)合起來。
　　五月學生運動之初，高等研究學院的研究導師葛德曼(Lucien Goldmann)建立了一個“行動委員會”(comité d�� action)。巴特則稱預備開設研討班，是關于“語言和學生運動或語言和革命的關系”。學生們轟然大笑。巴特和格雷馬斯的研討班的學生合并成一個語言行動委員會，這兩位研究導師輪流來參加革命。適值格雷馬斯當班，女學生卡特琳·芭楷珂磊莽(Catherine Backè�睠lément)來宣布：“我剛參加了哲學系的全體會議，我們表決通過了一項提案，它的結(jié)語是這樣的：‘顯然，結(jié)構(gòu)不上街。’”次日，一張大字報貼了出來：“巴特說：‘結(jié)構(gòu)不上街�！�我們說：‘巴特不上街。’”對不上街游行，巴特沒有直接的辯解，但說到別的事情，或許可以從中探得消息。譬如這樣的說法：“我的身體不強健，不能取歇斯底里的方式�！卑吞馗信d趣的，是經(jīng)框架確定了的姿勢，抑制住了的歇斯底里�！捌�嗜波德萊爾的句子，曾數(shù)次引用(特別是關于蘭開夏式摔跤)：‘在生命的重要時刻，姿勢的夸張的真實�！�他把這種過分的姿勢叫做內(nèi)在指導力量(numen)(這是神宣判人類命運的靜默的姿勢)。內(nèi)在指導力量是凝固的、永存的、抑制的歇斯底里，因為它最終保持著靜止，受著長久的凝視的羈束。于是我的興趣在姿勢(只要它們業(yè)經(jīng)框定)，莊重的繪畫，哀婉動人的場面，抬眼凝望天空，等等�！卑吞刂�作中談及五月風暴，除那篇《寫下事件》之外，多是用暗示的筆墨，粗讀不大看得出來，而在《薩德，傅立葉，羅耀拉》書內(nèi)，則有一段明確的說明。
　　要求(Besoin)所處的區(qū)域是政治，欲望(Désir)所處的區(qū)域是傅立葉所稱的家庭。傅立葉選擇家庭來對付政治，他創(chuàng)立了一種家庭烏托邦［但烏托邦可能是種另外的東西嗎？烏托邦從來就不可能是政治的嗎？政治(所有語言內(nèi)最起碼的一種)就不會處于欲望的區(qū)域嗎？在1968年5月，有人(on，或可譯為“我”)向索邦大學自發(fā)組成的一個小組提議，研究家庭烏托邦——此人毫無疑問想到了傅立葉；得到的答復是，這措辭太“考究”(造作)，因而是“資產(chǎn)階級的”(因循守舊的)；政治是排逐欲望之物，除非在神經(jīng)癥(政治神經(jīng)癥，或更確切地說，政治化的神經(jīng)癥)的形式下欲望才能重新回到政治中來］。
　　巴特對政治的看法的關鍵，乃是認為政治的要求是冷感的，因而提出家庭烏托邦來召回被政治驅(qū)逐了的欲望，使之在要求中實現(xiàn)，也就是使政治處于欲望的區(qū)域。然而烏托邦是“不可能之事”，專意于這類烏托邦，這類欲望的烏托邦，就是一種神經(jīng)癥。烏托邦也可以是一種政治，則這種神經(jīng)癥是政治化的神經(jīng)癥。但學生們沒有理解(或者是非常理解，因而有太“考究”的斷語)，引得巴特數(shù)年之后還是情緒涌動，連用了三個反問句。巴特自己對神經(jīng)癥有明確的界定：
　　神經(jīng)癥是種權(quán)宜之計：不是在“健康”方面，而是在巴塔耶(Bataille)所談及的“不可能之事”方面(“神經(jīng)癥是對某一終極的不可能之事的過分認真而畏懼的理解”云云)；然而這權(quán)宜之計是唯一使寫作(和閱讀)成為可能的。因而我們便來到了這悖論面前：文，譬如巴塔耶或其他人所作者，寫了出來，以抵御神經(jīng)癥，自癲狂的中心，于文自身內(nèi)，將其遏制住，不過，倘若文欲被讀的話，則少許一點神經(jīng)癥對勾引它們的讀者是必要的：這些駭人之文同樣是媚人之文。
　　故，每一作者的箴言，如下：癲狂我不會，正常我不屑，神經(jīng)癥我是。
　　巴特的“欲望”、“要求”、“不可能之事”之類，應該說都是有所指的。當時學生喊出了這樣的口號：“將你的欲望當作現(xiàn)實！”“作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要求不可能的事物！”把截然分離的兩重并提。(“將你的欲望當作現(xiàn)實！”可以與巴特的反問比照：“烏托邦可能是種另外的東西嗎？烏托邦從來就不可能是政治的嗎？政治就不會處于欲望的區(qū)域嗎？”)“作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要求不可能的事物！”這里面沒有對不可能之事作過分認真而畏懼的理解，因而沒能形成神經(jīng)癥。神經(jīng)癥沒能在要求中形成，則此要求在巴特看來是冷感的。
　　革命期間，巴特和格雷馬斯那個合起來的研討班(語言行動委員會)內(nèi)，學生們不停地討論著一切，說著空話。而教師則沒有置喙的余地，惟在答復質(zhì)問時，方有說話的權(quán)利。這與巴特心目中的研討班的理想狀態(tài)大相徑庭，在此沒有傾聽，無法形成聲音的結(jié)晶體，不產(chǎn)生書寫(寫作)。瓦爾(Fran�搊is wahl，他在1974年曾和巴特等人到過中國。巴特去世后，他將其文章先后編成《明顯與暗鈍》等五部書出版)回憶道：“羅蘭實際上完全不喜歡六八年，不喜歡六八年，正是因為這是種發(fā)言……。因為在近景，譬如索邦大學梯形教室里，那兒發(fā)生的事情，是言說，不是書寫，他似乎覺得照文字方面看來，言說是種頹敗，據(jù)文(texte)方面看來，言說更低等了。”
　　不同小組和派別之間投身于運動的力量的共同之處，基本上就是“說”。在這種意義上，整個五月的那些日子里，這些共同之處的策略和辯證上的移易，都是通過(à travers)和出于(par)(這標志了語言的途徑和原因的混融)傳達、記者招待會、聲明、空談。不僅僅是運動有它的語言，而且實際上運動就是語言(……)：正是言說以某種方式塑造了歷史。
　　學生的言說四處泛溢，也涂寫遍了教學樓及其他地方，“可以在表面上——或許也在本質(zhì)上——把大學的造反界定為攻克言說(Prise de la Parole)(一如我們說攻克巴士底獄)。”五月風暴的一個重要特點，便是沒有明確的目標和綱領，如果有的話，也就是反對一切現(xiàn)存秩序，為何要反對，以及將來建立什么，皆付諸闕如。反復閱讀巴特《文之悅》“三、絮咿”這個斷片，覺得似乎就是針對著五月風暴來說的，除了上面所引的關于神經(jīng)癥的一段，還講及“一種乳兒的語言”，“急不可待，不假思索，發(fā)乎天真，嘖嘖嗒嗒的幽微的奔泄”，“毫無目的的吮吸的姿態(tài)”，“口欲的激動”，分明是運動里學生們盲無目的地不停地言說的狀貌。而“你針對我而說以便我可讀你，然而我只是你傾卸此說的人物而已；……就你來說，我不是一個身體，甚至不是一個對象”，則活脫脫是革命時研討班上研究導師沒有說話權(quán)利的境況。
　　我得到一文。此文煩擾我。可稱之為絮咿。文的絮咿僅是語言的泡沫而已，受寫作之純粹需要的影響而形成。我們在此不是對付反常，而是與要求打交道。作者結(jié)撰他的文，使用一種乳兒的語言：急不可待，不假思索，發(fā)乎天真，嘖嘖嗒嗒的幽微的奔泄(這些含乳的音聲，卓絕的耶穌會士凡吉納康將之設想為介于寫作和語言之間)：這是毫無目的的吮吸的姿態(tài)，一種尚未分化的口欲的激動，將產(chǎn)生口福之悅與語言之悅這兩種口欲攙合了。你針對我而說以便我可讀你，然而我只是你傾卸此說的人物而已；在你眼中，我是烏有先生的替身，無象無形(依稀有點兒母親的樣子)；就你來說，我不是一個身體(corps)，甚至不是一個對象(我可不在乎：我并不是生命需要確認的人)，而僅僅是一個宜于吐露的場地，接納物�；蚩烧f，此文講到底是你全然不醉之際寫成的；這類絮咿之文便是一種冷感之文，猶如一切要求皆是冷感的，直至欲望、神經(jīng)癥在要求中形成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