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與橋（代序） 　　就文學而言，越是遙遠的歷史，相對來說越是好寫20世紀早期的國學大師為我們提供了治學二重證據(jù)的重要思想借鑒；越是近切的歷史越是難寫當代文學的敘事實踐屬于不斷展開和逐步深化的動態(tài)過程，波浪跟著波浪，泡沫隨著泡沫，需要經(jīng)過時光的淘洗、哲思的滌濾和美學的積淀，才能確認其價值的實在。 　　20世紀下半葉的中國文學，自然是千年文學史的最近一個時段。這是陪伴著一代人悲歡、命運和文運的沉浮的生活史和心靈史。無疑，回首前塵蕭瑟行，我們無法逃避歷史反思和自我解剖的使命。 　　從20世紀四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末，這短暫的半個世紀恰似彈指一揮間。不過，它對于中國新文學而言，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獨立階段。它從結束長期的戰(zhàn)亂而開始踏上新的征途。一邊是廢墟，一邊是建筑工地；一邊是火焰，一邊是灰燼，誰也未曾慮及前行時會有那么多風雨，那么多顛躓頓踣。但它所帶來的歷史復雜性和新生的可能性，卻又是多么彌足珍貴。在從遵旨到選擇、從整一到多元、從封閉到開放的偉大過渡中，20世紀下半葉中國真正的文學，是遭遇過放逐而復又歸來的文學，是被某些筆桿所排斥而被百花所采納的文學，是打破利害關系而從真理和生活的源泉中汲取想象的文學，是用靈魂去思考、用智慧去判斷、用心火去溫暖人們的文學，是追隨時代以莊重的步伐、靠近民眾以開張的憂樂的文學。盡管我們難以預計未來的讀者會記住哪些作家作品，但真正的文學和文壇上的星辰，通過發(fā)散其光芒，而得以讓我們彼此持續(xù)交流。 　　文學有著自己的季節(jié)，自己的云彩，自己的風景，自己的缺損，甚至也有自己的污點。這些歷史性的污點，也許是一些光彩，也許是文學自身不能負責的、突如其來的翳障。作家有沉浮，但文學總體上不存在所謂漲落。哪里有生活，那里就有文學。從天而降的雨，不會給生活之海、文學之洋增加一滴水；有道是潮汐漲汛，但對文學來說不過是暫時的幻象�？娝褂肋h不會冷卻。無論是震撼過人心或摧殘過人性的文學，當我們驀然回首，且耐 仍會感到它們曾以一定的強度搖動過人們的靈魂，從正面或側面打開我們精神與情感新的空間。 　　不過，本書并不是一部文學史書，也不是為一些作家作品樹立功德碑。鑒于這一時段前進與退化的交集，常態(tài)與變態(tài)的錯蹤，封閉與開放的轉折，提供給人們的，可能更多的不是史的輝煌而是問題的啟示。通觀20世紀中國文學，清末為一大變局，五四復一變，三、四十年代又一變，而世紀的下半葉，則另有進境而多見曲折。考量文學史，其辯證的起點，是置于時間維度與空間維度、意義形態(tài)與審美形態(tài)的有機交融，是緣于問題的發(fā)現(xiàn)與提出，其價值系于問題的探究與展開。問題根源于現(xiàn)實的矛盾和沖突，而不是意識的簡單外化或主觀的先驗認定。離開了產生問題的實踐基礎，離開了特定時期的歷史現(xiàn)場和文學訴求，問題也很容易流于空洞的概念。如此看來，直面20世紀下半葉文學進程中種種矛盾重重的現(xiàn)象，或許正是史識所需要設定的一個視域，可以從中提取更多經(jīng)驗性的東西。 　　文學并非政治的工具和語言的游戲，其最高境地是哲學和詩。這里，相析釋證自然還存在一個方法論問題。20世紀無疑是一個分析哲學潮流涌動的時代。觀察這一世紀下半葉的中國文學，也不能離開分析的思路�？磥�，需要我們尋求那種辯證思維與分析方法的相互補正。在這里，不追求黑格爾式的純粹抽象的王國和絕對統(tǒng)一的思維體系，但黑格爾老人的辯證法仍給人以心智的啟迪。這半個世紀文學中的種種問題不是孤立的，不是斷裂的，也不是決然對立的，有上下左右的相互聯(lián)系，有前后之間的參證延續(xù)，有某些問題上正反合的可能性，我們的頭腦也自然要多一些辯證。在這里，分析的對象是整體性的文學，是一個重要時段的文學；但分析的切入，是抽取一個一個的部分，是整體性中所包含的部分，是完整過程中的若干問題，是問題、概念所包含的意義和如何及物的復雜關系。這樣，分析方法的本身，自然不僅僅是簡單的局部和個案，實際上也包括了部分與整體的聯(lián)系。我們沒有理由停留在以前曾經(jīng)崇拜光芒四射的邏各斯的祭壇，像腳下的道路一樣，總是伸向前方。 　　中國是個傳統(tǒng)的農業(yè)大國。無論是20世紀50年代初的社會改革，或是80年代初的經(jīng)濟變革，都是先從農村出發(fā)，一如革命的勝利走的是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新的社會主義文學道路，也可以說布滿了土地情結和農村背景的種種隱喻。這使人們自然聯(lián)想到著名詩人郭小川寫于19611962年間的那首《鄉(xiāng)村大道》：鄉(xiāng)村大道呵，我愛你的長遠和寬闊， 　　也不能不愛你的險峻和你那突起的風波； 　　如果只會在花磚地上旋舞，那算什么偉大的生活! 　　哦，鄉(xiāng)村大道，我愛你的明亮和豐沃， 　　也不能不愛你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 　　不經(jīng)過這樣的山山水水，黃金的世界怎會開拓!《郭小川全集》第二卷104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1月版。 　　郭小川還把鄉(xiāng)村大道比喻為一座座無始無終的長橋。路是人走出來的，橋也是人架設的。從當年的單向道到今天的雙向道，從早先的石橋到如今的立交橋，這半個世紀的滄桑巨變，佐證著創(chuàng)建有中國自己特色的關涉民族、國家、社會、人倫的事業(yè)和當代文學道路的緊密聯(lián)系，孕育出對一個現(xiàn)代中國的堅定認同。橋是道路與道路的連接，是渴望與等待的組合。路和橋，總是處于這片大地上深沉無聲的層面，默默無言地承受著重量，沉重時甘愿痛苦，順暢時不忘艱難，卻又年年月月為抵達彼岸而祝福。 　　其實，對于20世紀下半葉文學路徑的回望與反思，也是一種對新世紀文學復興的期待與祝福。世界在不停地創(chuàng)造現(xiàn)實。文學與現(xiàn)實保持審美的距離，卻不能落后于現(xiàn)實。文學是人類的精神家園。文學用語言創(chuàng)新縮小著人類與世界的矩陣。清人趙翼有詩曰：轉眼生機轉化鈞，天公人巧日爭新。一個朗然大度的民族，一種具有反思意識和創(chuàng)造精神的文學，應當而且完全能夠在時光之輪、在批評的多重空間自強自立起來，對世界文明做出更多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