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梅庵憶語》是明未清初的大才子冒襄為亡妾董小宛寫的一篇長文。冒襄( 1611—1693),字辟疆,號巢民,一號樸庵,又號樸巢,江蘇如皋入。他出身仕宦之家,“少年負盛氣,才特高,尤能傾動人\" (《清史稿》)。董其昌曾將他比作初唐的王勃,期望他“點綴盛明—代詩文之景運”。但冒襄—生懷才不遇,六次參加鄉(xiāng)試均落第,僅兩次中副榜。郁郁不得志之余,他與張明弼結盟,積極參加復社,主持清議,有經世雄心,同陳貞慧、方密之、侯方域一起被稱為“四公子”。但時乖運蹇,“會亂作,遂不出”,冒襄只能以清流自居,過著以著述為樂的隱逸生活。
明末清初,歷史大潮劇烈翻涌,朝代更迭,兵戈四起,甲申之變、南陰興亡、清兵南下等接踵而至。雖在亂世,但當時的江南卻是一派艷靡的景象,秦淮河畔樽酒交錯,琴瑟簫笛依舊,夜夜笙歌不輟,而復社文人成為了其間的主角。當時的風流才子與秦準名伎,如錢謙益與柳如是、龔鼎孽與顧橫波、吳梅村與卞玉京、侯方域與李香君、王稚登與馬湘蘭等,成就了一時之盛。陰未清初是中國歷史上數百年一遇的大時代,世道人心也處于最為復雜的時期,忠將、賊子、遺民、貳臣同處一朝,上到皇帝大臣,下到文人墨客,都被江南的絕代佳粉連接在一起,演繹了一段段風流佳話,可謂是曠世少有。冒襄也不例外,他與“秦淮八艷”之一的螢小宛從相識到相愛,最后走到一起。他們的愛情故事就發(fā)生在這一時期?梢哉f,《影梅庵憶語》就是明清易代文人群體追求自由精神的一種反映,也是個體生命在困厄世道中寫下的浪漫詩章。
《影梅庵憶語》雖然是一篇回憶性文章,但因其長達萬言,以足夠的篇幅細致入微地講述了故事的諸多細節(jié)。其中既有對亂世之中人物命運的描寫,也有對日常生活中各種情趣的漫敘,還有對男女之間真摯情感的回憶,甚至還勾連出了大時代中那些幾乎可以影響歷史進程的隱秘往事。所以,《影梅庵憶語》不僅具有文學性,同時也具有歷史學、社會學等多方面的研究價值。
在文學方面,《影梅庵憶語》首開“憶語體“ 文學的先河。它是雜揉了傳記文學、筆記體文學和明清小品文的一種新的文學形式,這種抒情性自傳文體對后世文學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在近代文學史上有著不可忽略的重要性。自從《影梅庵憶語》刊行后,《香腕樓憶語》《秋燈瑣億》《浮生六記》《眉珠庵憶語》《倦云憶語》《寄心瑣語》《昭明憶語 》等“憶語體”文學作品紛紛問世,成為了一道道文壇風景,這可能是冒襄沒有想到的。但細細解析這些文本的敘事結構和風格,確有其獨特之處:才子佳人的今世奇緣、戰(zhàn)亂中的家國憂思、溫婉純真的女性情懷、痛徹心扉的生死追問,都在詩性的演化中為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閱讀感受,而這正是它風靡一時的原因。所以,“憶語體”是明清文學中一個重要的文學現象,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而它對清早期性靈文學的影響也是有跡可循的。
在歷史價值方面,《影梅庵憶語》雖是寫個人的生活經歷,但其中涉及了不少史實,如記錄了1645年6月冒襄舉家逃往浙江鹽官過程中的遭遇。冒家一大家子輾轉數月,顛沛流離,當時在馬鞍山“遇大兵,殺掠奇慘”,“仆婢殺掠者幾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具,靡孑遺矣”,而這完全可以作為明清戰(zhàn)亂歷史研究的個案。又如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傳說,事關“秦淮八艷”之一的陳圓圓。據傳,吳三桂引清入關就發(fā)生在陳圓圓與冒襄的一段情緣之后,而這也在《影梅庵憶語》中有所印證,其中勾連的一段大歷史,非稗官野史史所能比擬。當年陳圓圓情定冒襄,兩情相悅,但這是一段隱秘的歷史,冒襄在《影梅庵憶語》中以“陳姬”代替陳圓圓,其實是有時事之諱的。他第一次見到陳圓圓時對她印象極佳,可謂驚艷:“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 陳圓圓見到冒襄后也是一見鐘情,發(fā)誓跟隨他,定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右"的決心,但最后的結局卻是“為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這段史實給人以很大的想象空間,假如冒襄提前十天接走陳圓圓,那就沒有后來的董小宛,更沒有了吳三桂為紅顏而改變歷史路徑的粗莽之舉。而冒襄當時的"悵惘無極”也就具有了天地間的大悲憫,不單單只為一個女子,我相信此處必有一種歷史的無情和虛無。
《 影梅庵憶語》精彩之處,在于通篇敘述命運沉浮,一波三折,有蕩氣回腸之感。但它又不僅僅是有小說般的曲折情節(jié),其過人之處,在于文字用情至深,從中也正可以看到冒襄復雜的思想轉化過程。冒襄畢竟是官宦世家子弟,董小宛則是秦淮伎女,無論最初冒襄是如何貪戀董小宛的美色,在選擇納她為妾時,他仍然十分猶豫。但董小宛不顧重重阻攔與危險追隨冒襄,表現出驚人的決斷與跳出藩籬的決心,這才打動了他。但進了冒家門的董小宛地位仍然是很低的,“姬之侍左右,服勞承旨,較婢婦有加無已”“當大寒暑,折膠礫金時,必拱立座隅”。確實,董小宛是絕頂聰明之人,
她把自己當成家中的婢婦,這樣才能贏得眾人的喜歡。她經歷過秦樓楚館的逢場作戲,卻對三從四德的傳統思想牢牢遵循。特別是在冒家舉家逃難之時,董小宛對冒襄說:“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彼即顛連不及,死深菁中無憾也!彪m然其話語中有大義靡然,有對冒家的感恩戴德,但實則也是她對自己地位低下的自知之明。
其實, 冒襄是在日常生活中才真正認識和愛上堇小宛的。冒襄經歷了為父請命和自己六赴鄉(xiāng)試落榜的種種辛勞, 早已厭倦了顛沛流離的生活,在將董小宛娶回如皋之后,亂世遺民的隱逸之志彌堅。在《影梅庵憶語》中,他用了大篇幅來描寫董小宛的“情趣”和“慧心”,如在女紅織繡、花草種植、品茗烹調等上,都展現了她極高的品味和審美情調。董小宛也是個才女,在幫助冒襄編《全唐詩》時,又順便為自己編了一本《奮艷》,書中內容涉及“服食器具、亭臺歌舞、針神才澡,下及禽魚鳥獸",連冒襄都稱贊其“瑰異精秘"。所以,冒襄在與董小宛一起生活的那些年中是非常享受的。紅袖添香,纏綿徘惻,這在亂世之中實在是一段難得的溫馨而靜謐的歲月。難怪冒襄在董小宛去世后長嘆:“余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從這個過程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冒襄文字中人性的溫度,他參透生死,心無塵礙, 坦然將董小宛放到了一個美麗、善良、性靈的自由境界中,塑造出了一個鮮活動入的文學形象。
我們還應該看到,《 影梅庵憶語》也是一篇關于明清時期藝術與生活的長文,文筆精湛,活色生香,它真正的文學價值也許就在于對士大夫生活和趣味的細膩描繪上。
《影梅庵憶語》在感傷的底色下是對一個仙侶大夢的追悼,江南、佳人、名士是夢中的場景,奇花異茗、玉臂云貴皆是過眼云煙,紅顏薄命的悲劇命運中傳遞出的卻是陰柔、優(yōu)雅 、頹廢的氣息,雖有燦爛,實為悲苦,而這或許正是人們深深迷戀它的原因。
也正因為此,圍繞《影梅庵憶語》的話題經久不息,甚至還多有人對其進行杜撰和附會,比如說董小宛并沒有死, 而是被搶到宮中,成為了清世祖的董鄂妃,生造出了一段后傳。更有甚者,還論證《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就是順冶,而林黛玉就是董妃,證據是:“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綠之意也。小宛是蘇州人,黛玉也是蘇州人;小宛在如皋,黛王亦在揚州。小宛來自鹽官,黛玉來自巡鹽御史之署……” (王夢阮《紅樓夢索隱》)但胡適先生在《紅樓夢考證》一文中就批駁了這種“無稽的附會”:“小宛比清世祖年長一倍,斷無入宮邀寵之理!碑斎唬@樣的無中生有盡管多是對歷史的膛想,但畢竟《紅樓夢》到底寫的是“秦淮殘夢憶繁華”,或許《影梅庵憶語》中正有著與之相通的氣息,所以也使其具有了廣泛的影響力和經久的藝術魅力。
《影梅庵憶語》寫于冒襄四十歲時,“余年已四十,須眉如戟”,應該是董小宛新喪不久所作,即順冶八年( 1651) 后。文章甫出,即刻印寄給他的朋友賞讀,如陳弘緒,“今年春,雉皋冒子辟疆馳新刻數種,見寄中一秩,題《影梅庵憶語》”;又如陳婥,“歲甲午,余歸自北,遇辟疆……手《影梅庵》見示”。從中也可以看出《影梅庵憶語》刻印的時間在“甲午”,即順冶十一年(1654)之前。在現今留存的本子中,引用最多的則是光緒二十六年(1900)的《如皋冒
氏叢書》本,系“冒氏第二十世族孫”冒廣生匯輯而成。冒廣生是光緒時期的舉人,與林琴南、劉申叔一起被譽為“近代古文三大家”,對其乃祖冒襄非常崇拜,收集編有冒襄詩文作品集,所以他對《影梅庵憶語》的考訂較詳,版本也較為完備可信。本書主要采用的就是冒廣生《如皋冒氏叢書》本,并在此基礎上整理了冒襄年譜。
值得一提的是《影梅庵憶語》的結尾部分,雖是作者親身經歷,卻猶如神來之筆,也是對“憶語”的一種呼應。冒襄寫到痛失董小宛之前的一段恍惚經歷:他去問卜,得一 “憶”字,后半生將以憶為生。當然這個字也成全了《影梅庵憶語》這篇名文的傳世!皯洝笔俏男蛑辏缍挪璐逅,是兩個生命之間的“宛然對語”。
龔靜染
2019年9月1O日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