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敬文東

中國詩一早就形成了言志的特征和抒情的傳統(tǒng)�！渡袝�·堯典》早這樣表述：詩言志，歌永言。聞一多認為，志和詩原本是同一個字。志有三個意義：一記憶，二記錄，三懷抱。這三個意義代表詩的發(fā)展途徑上的三個主要階段，懷抱也就是歌與詩合流后，詩言志中志的內涵。據(jù)瑞典漢學家高本漢（Johannes Karlgren）重建的上古漢語，志的聲旁與詩相同，都是代表了節(jié)拍或韻律的足（足包含止和之這兩個彼此矛盾的含義，意謂一停與一動），不過二者形旁的差別，表明了詩終究要以言來呈現(xiàn)，而志則跟心緊密相關，這也就是《詩大序》所說的：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聞一多將志的本義理解為停止在心上蘊藏在心里，記憶的意義由此生出，又與意或情有所關聯(lián)。旅美華人學者陳世驤則更樂于強調志與詩共有的聲旁所暗示的抒情性，也更樂于捕捉詩言志所包含的心理學意義。如孔穎達所疏，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情志二字并用，互相限定，既提醒了志與心的原始聯(lián)系，避免的道德倫理闡釋，又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情感的過度宣泄，保留了審美的目的性。在陳世驤看來，情與志平衡統(tǒng)一，詩與志內外相成。因此，中國詩打一開始，就不具有亞里士多德所言的模仿或制作的意味，而是生于興，源于感。陳世驤說得很好：詩既是蘊止于內心的深情至意，又是宣發(fā)于外的好語言。

確實有必要將浮冰先生眼下的這部詩集放在這個大傳統(tǒng)下觀察，才能看出這部看似簡單的詩集所蘊含的意義。通讀這部詩集后會發(fā)現(xiàn)，浮冰很可能同意陳世驤的判斷，并將感嘆生活、吟詠情性作為他的詩歌寫作的首要任務，就像浮冰先生堅持認為的那樣：詩歌，是對生命深情的凝視。他的意思或許是這樣的：凝視是深情的，但深情首先得用于凝視，凝視的當然永遠是圍繞生命組建起來的生活，而生活的集結則是每一個人都無法選擇的人生。人生無法選擇，但它可以被詩深情凝視進而生成詩。浮冰先生相信，詩的生成必將與他自身的所見所聞、情懷感受結合起來。

仔細品味便不難看出，浮冰先生的這部詩集深受傳統(tǒng)中國詩學的影響�！稑酚洝酚醒裕悍惨糁�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受其影響，《詩大序》亦曰：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文心雕龍·明詩》曰：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悟吟志，莫非自然。萬事萬物皆可引發(fā)內心的波瀾，應物而感，抒發(fā)情志，乃是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浮冰的這本詩集，正是以這一傳統(tǒng)的抒情方式感喟人生的產(chǎn)物。這些詩作或將對人事的感悟隱藏于襞積的象喻之中，或直接抒情、述懷，忠實地記錄當下的人際遭遇，悲歡離合。從詩人自己對詩歌的分類和命名中，大抵可以發(fā)現(xiàn)他所傾心的寫作題材變動不居，格外豐富，他對不同的詩歌體裁、形式勇于嘗試，且熱情飽滿。浮冰的詩作很容易讓人想象到古代文人游歷山水、賦詩懷古、飲酒作樂的情景，雖然它所描述的景致是現(xiàn)代的，所抒發(fā)的情感是更為復雜的，但詩歌整體的氣質仍是頗為傳統(tǒng)的。在他有意構建的詩歌體系，譬如行路吟風花草心語中，更能見出這種古典趣味與傳統(tǒng)性。前者記錄游歷見聞，往往在詩中穿插歷史往事、文化典故，以此點亮一連串的地理坐標；后者吟詠花草，大多采用聯(lián)想的方式賦予其不同的性格品質，以此來融入主體的情愫，寄托情志。概言之，這本詩集容納了千山萬水，記錄了無數(shù)的人間微瀾，并施之以不同波段的感嘆。

在浮冰的詩作中，情緒的衍生與變化常常是推動詩歌發(fā)展的一條重要線索，這大體上也是傳統(tǒng)詩學的題中應有之義。當然，詩人浮冰對情感的抒發(fā)，較之于古典漢語滋養(yǎng)下的舊詩，自有其不同的取徑與風貌；在樂于裝腔作勢、標新立異的現(xiàn)代語境中，則顯得平實和真誠許多�，F(xiàn)代漢語的魅力，在于它有十足的潛力應對瞬息萬變的現(xiàn)代生活，也有卓越的能力處理紛繁復雜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因此，它能夠更為具體、也更為細致地刻畫事境與情境，更為集中、也更富有層次地抒寫心情與意緒。浮冰的許多詩作都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和現(xiàn)實色彩，他對情志的抒寫，基本上也不脫離具體的事境、情境，保留了相當多的實感。詩人往往借助對某一物象的精細描摹，或對某一場景的印證式再現(xiàn)，來營造相應的情感氛圍，并在這種氛圍的不斷鋪陳與深化中，選取一個關鍵的節(jié)點來突出主體情感的表達，終完成整個抒情單元的構建。物情相感，皆有所憑附，通過對具體情境的再現(xiàn)和再次凝視、再次思考，詩人避免了走向凌空蹈虛的一派，也在一定程度上達成了對情感的克制和約束。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表達方式效忠于詩人真實的生活經(jīng)驗，顯得直觀、簡潔，且容易為讀者所理解和接受，似乎也容易與讀者取得共鳴。正如詩人在詩中所寫的；

是那句老套的托辭

讓多少情愫，在

傷及靈魂的電擊中

化作了，青煙朽木

（《重逢》）

只喝，釀滿冷笑的回憶

不屑灑滿各種調味的現(xiàn)實

莫管是涼拌的，還是油炸的

一概視若垃圾食品

（《陪飲致麥城》）

詩中的場景充滿了豐富生動的生活細節(jié)，真切可感，能夠一下子將讀者帶入詩人所構筑的情感世界中。當然，這里或許也存在另一個問題：讀者容易受到詩歌氛圍的感染，容易參與進詩人的生命經(jīng)歷，也同樣容易隨時從中脫出、逃離。其中的原因十分簡單，在瞬息萬變的現(xiàn)代生活和紛繁復雜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面前，現(xiàn)代新詩絕不止步于抒發(fā)真摯簡單的詩情，還致力于言難言之事，達難達之情。詩如何將深情至意轉化為宣發(fā)于外的好語言？詩應當在何種層面上，以何種方式抵達何種樣態(tài)的真實？都仍然是有待詩人們耐心去探索的事情，浮冰有望在未來用更多的詩作給出更進一步的回答。

浮冰先生傾向于認為，詩是一種偉大的語言現(xiàn)象，它以生生不息的創(chuàng)造力言說夢想。我們期待著用語言記錄敏感于生活的微妙情緒，挽住生命深處的原生詩意，更期待著將抒情動作本身視為主題，用語言發(fā)明另一種更高、更豐沛，也更生機勃勃的真實。

2021年8月27日，北京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