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前言
一八二二年七八月間，英國潘萊劇團到巴黎演出莎士比亞戲劇，受到巴黎一部分觀眾和輿論界的惡意搗亂和攻擊，以致不得不停止演出。司湯達對此立即作出反應，寫出文章，這就是英國僑民辦的刊物《巴黎每月評論》同年十月號上發(fā)表的《拉辛與莎士比亞》，題目是用英文寫的，文章是用法文寫的，小題目便是本書第一章所用的那個題目。一八二三年一月，司湯達又在這個刊物上發(fā)表了《笑》，即本書第二章。第三章《浪漫主義》，應寫于此后一八二三年年初這一段時間，但這時《巴黎每月評論》已和另一英國刊物合并，于是司湯達將這新寫的一章連同前已發(fā)表的兩章合在一起以《拉辛與莎士比亞》為題自費出版。這本小冊子出版后，沒有引起什么反響。
浪漫主義和新的思潮日益猛烈沖擊著巴黎古典主義堡壘。法蘭西學院那部在當時享有極高權威的辭典也不能不對浪漫主義問題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對浪漫主義這個新詞作出自己的解釋。法蘭西學院院士奧瑞在一八二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就此向浪漫主義發(fā)起攻擊。將近一年后出版的《拉辛與莎士比亞》第二部分，便是對這位古典主義衛(wèi)道士的回答。政論小冊子當時十分盛行，司湯達的朋友路易保羅顧里埃便是著名的政論作家；司湯達已寫的許多作品本身（甚至也包括他的小說）也都帶有政論特色，其實司湯達本人就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小冊子作家，現(xiàn)在他更是有意采用這種小冊子形式來寫他這部批判古典主義派的書。小冊子其實就是這個時代的喜劇。司湯達這樣說。反擊法蘭西學院古典派權威人士，自由派很感興趣，在政治上于他們有利，與三年前英國劇團在巴黎演出莎劇時自由派煽動什么英國人謀害拿破侖、大肆攻擊莎士比亞的情景相比，現(xiàn)在是大不相同了。所以《拉辛與莎士比亞》第二部出版，有自由派報紙鼓吹，十分引人注目，影響也很不小。但是自由派作家或者當時的浪漫派作家也未必真正理解司湯達的浪漫主義。
這是司湯達寫《拉辛與莎士比亞》的直接原因。
但是，從這部書本身看，從它所涉及王政復辟時期的政治、社會思想、文化、美學、戲劇種種極其紛紜復雜的背景看，從它的筆鋒觸及的人與事看，特別是從思想領域的階級斗爭來看，司湯達揭起浪漫主義這面旗幟的原因，要深刻得多，其意義更為重大。司湯達在《拉辛與莎士比亞》中實質上提出了一個關于時代的重要問題，他反復強調時代的變化，總是將藝術放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加以考慮，他早已看到資產(chǎn)階級革命時代提出的新的美學與藝術要求。在談到喜劇問題時，司湯達強有力地指出：盡管證券交易所和政治賦予我一種深刻的嚴肅性，盡管懷有黨派的仇恨，倘若是要讓我笑，仍然必須在我面前以一種愉快有趣的方式使某些滿懷熱情的人在走向幸福的道路上失足受騙才行。這就是司湯達所強調的資產(chǎn)階級現(xiàn)代人。頭上戴著龐大假發(fā)的法國侯爵對戲劇藝術絕對提不出這樣的要求；即使當時的浪漫派詩人如拉馬丁、雨果等也未必講得出這樣鋒利的語言�！独�辛與莎士比亞》另一個主調是：一切偉大作家都是他們時代的浪漫主義者，表現(xiàn)他們時代的真實的東西，因此感動了他們同時代的人�，F(xiàn)實主義藝術原則已經(jīng)比較完整地提出來了。法國十九世紀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由此開其端。這是很值得注意的。還有，在藝術上，一系列原則性的意見，特別是向莎士比亞學習的問題（本書第五封信關于檢查制度、第八封信后兩條司湯達的長注可予注意），在法國文學史上似乎可以說第一次如此鮮明地提出來并作出比較詳盡的說明，現(xiàn)實主義藝術方法許多經(jīng)驗之談已經(jīng)表達得十分清楚，這是不是有助于人們理解在現(xiàn)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中莎士比亞化的問題？這是一個可以加以探討的題目。
可是，在一八三二年，雨果《克倫威爾》序言發(fā)表后五年，《哀爾納尼》轟動一時的首場演出已過去兩年，正當浪漫主義運動盛極一時的情況下，司湯達的女友于勒高及耶夫人寫信給他說：創(chuàng)造浪漫主義的本來是你，你的浪漫主義是純凈的、自然的、動人的、好玩的、天真的、有趣的，但是別人卻把它弄成了一個尖聲嚎叫的怪物。你創(chuàng)造別的東西吧。這當然是一個女人嬌聲嬌氣講出的俏皮話，但可以反映出她的這位作家朋友和她交談中的觀點，似乎無可懷疑。正是這位高及耶夫人在一八三三年寫了一部小說，要司湯達給她提意見，不料卻促使司湯達沿著她那部小說稿的題材線索擴展開來竟寫出一部很值得注意的小說《呂西安勒萬》。其實，尖聲嚎叫的浪漫主義早已被這位有獨創(chuàng)性的作家拋在腦后，在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道路上闊步前進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這就是司湯達另一類新的創(chuàng)造。司湯達所談的浪漫主義，對我們研究他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是有幫助的，對于了解從十九世紀發(fā)展起來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也是不可忽視的。
司湯達的現(xiàn)實主義觀點，如文學是反映生活的一面鏡子，藝術必須具有真實性，描寫處于社會關系中的人的內心世界等等，這不可能是從邏輯推理中推導出來的原則，而是長期社會實踐和藝術學習的結果。讓普來沃說司湯達在一八一七年寫出《羅馬、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 是經(jīng)過寫了十五卷的日記、初稿、研究、文學通信、六卷藝術評論的準備才取得的。司湯達的思想和美學在《海頓生平》（一八一四）、《意大利繪畫史》（一八一七）、《論愛情》（一八二二）這三部書里已經(jīng)比較完整地形成；《拉辛與莎士比亞》不過是這位作家表示與封建歷史時期舊文學告別，從此走上近代現(xiàn)實主義小說新開辟的廣闊領域。這是很有意義的一個事件。
譯本中增補了許多注釋，其中屬于考訂、資料性的材料，大多取自本書編者皮埃爾馬提諾的注釋；我在譯本注釋中未一一注明，應該在這里交代一下。
王道乾
一九七八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