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中國文化史上，湯顯祖一直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一部《牡丹亭》，熱演四百年，將極具哲學高度的至情論，綿延為戲曲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思想，不但持續(xù)地影響著明清戲曲文學的思想旨趣，而且在當代文化發(fā)展中仍然極具現(xiàn)代意味。而臨川四夢，張揚著人的生而有情，因情成夢，以夢為戲，將青春、生命、哲學、理想，相續(xù)幻化為戲曲場境，至今仍然是文學、哲學、藝術交融互滲的典型范本。

四百年來，對于湯顯祖的認知主要集中于他的戲曲創(chuàng)作。他在哲學、思想上的深刻見地，在詩賦、文論、小品等領域的突出創(chuàng)作，常常為其膾炙人口的戲曲成就所遮蔽，也常常為明清耀人眼目的哲學熱點、文學亮點所遮蔽。事實上，當湯顯祖作為世界文化名人與莎士比亞相提并論時，恰恰是他波折起伏的人生履歷、豐富多元的思想觀念、文備眾體的藝術創(chuàng)作，深刻地顯示在從政與為學、志道與游藝、抱負與閑情、入仕與出世之間，中國傳統(tǒng)的仕宦文人是如何自如進退，而在自我選擇中實現(xiàn)思想的升華、文學的超越、藝術的自由，以及生命個體的成就。由此我們也能更深刻地看到，在世界戲劇之林中，中國古典戲曲迥異于其他任何戲劇品類的根本特質(zhì)。

湯顯祖在戲曲創(chuàng)作領域所達到的高度，得益于他在哲學、文學方面的深厚修養(yǎng)；他在詩賦、文章領域所進行的創(chuàng)作積累以及他譜系分明的思想立場，同樣為他的戲曲創(chuàng)作，賦予了跨越時俗的思想深度、文學高度、情感厚度和人性溫度。應該說，湯顯祖即是一個完備的文化結構，只有全面把握其人其文、其戲其藝，才有可能更加深入地發(fā)現(xiàn)他在具體作品中的靈機妙悟，品味他為文學藝術所賦予的神色意趣，感悟他在創(chuàng)作中張揚的哲理、詩情、文思、才華。這正是曾瑩女士研究湯顯祖的開掘重點，也是她對此前諸多成果的超越所在。

古典文學研究領域在方法上一直秉持著知人論世的原則。曾瑩女士長期浸淫于文史研究，諳熟學科方法，在聚焦湯顯祖及其創(chuàng)作時，完整地梳理了他的生命履歷。以識其人而知其事的細節(jié)勾勒，溯其源，解其世，在歷史語境的還原中，完成對湯顯祖人生軌跡、思想動態(tài)和文化創(chuàng)造的全面把握，特別是將他的文體創(chuàng)作置放在歷史語境的考辨論述中，更加深入地揭示了各類型文體創(chuàng)作與人、與時代的深厚關聯(lián)。

除此之外，曾瑩女士的研究還把握了這個領域中眾多學者所忽略的研究視角，即從評論語境和創(chuàng)作語境對湯顯祖給予更多層面的解讀和發(fā)現(xiàn)。所謂評論語境，即在文學作品流傳過程中，不同的接受者通過獨立的文藝評析和相關研究，挖掘、延伸著作品的文學想象空間，這些基于他者的立場所完成的闡發(fā)、釋讀和探索，其認知有深有淺，有錯有對，不論是否為創(chuàng)作者所必有，都會為作品帶來更加豐富的契合，增加作品的經(jīng)典品質(zhì)。所謂創(chuàng)作語境，即從研究者本身出發(fā)，以創(chuàng)作的同頻共振來實現(xiàn)文心對接、思想溝通，特別是基于自身對于辭章之學的技術操作與寫作體悟，深入感知和理解創(chuàng)作者藝術養(yǎng)成過程中的各種細節(jié)。對湯顯祖的研究，四百年來不同時代的人們給予的研究和評析，構成了龐大的、歷時性的知識譜系，辨析其間多樣的觀點立場，能夠更加細致地透視出湯顯祖經(jīng)典化的細節(jié)。對于湯顯祖的創(chuàng)作而言，研究者以詩人、編劇、創(chuàng)作者等實踐者身份，能夠更加直接地擺脫異代隔閡，跨越認知邊界，感知湯顯祖的創(chuàng)作動機，理解湯顯祖的文學境界。

應該說，歷史語境、評論語境、創(chuàng)作語境是研究湯顯祖時，對其生活的歷史空間、對后世進行闡釋的文化空間、對研究者與湯顯祖異代溝通的心靈空間，設置了三個重要的視角和維度，能夠更加精準地把握湯顯祖這個文化結構的細膩構成，更加直指研究對象的本心。曾瑩女士正是在置身歷史、縱覽古今、體貼藝術的過程中，以心印史，以心印文，以心印心，用極具個性的研究立場，將對湯顯祖及其作品的研究又推進一層。

曾瑩女士是我十分欽佩的師者。她是教師，長期堅守在教學一線；她是詩人，常年傾心于詩文創(chuàng)作；她是學者，始終面對著古典文化領域的諸多問題。她能夠不受外部干擾，始終保持清凈的精神狀態(tài)，在沉靜的時間積累中自得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樂趣。因此，她的文章強烈地顯示出少見的定力，也強烈地流露出深邃的認知，這些都可以在《性乎天機　情乎物際：湯顯祖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清晰地看到。湯顯祖研究目前還有很多需要深入的領域，例如我就聽到一位學者的意見，他認為湯顯祖研究比較熱門，但是缺乏一部完備的湯顯祖全集校注，并認為當前的研究界，只有曾瑩女士能夠勝任這項工作。我非常贊同這個意見，雖然知道曾瑩女士還有很多極好的學術課題在攻關，但我仍然期待著她能夠在湯顯祖研究領域再多幾部《性乎天機　情乎物際：湯顯祖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這樣的成果。

王　馗（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所長、研究員、中國戲曲學會會長）

2024 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