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及其時代的精神面貌究竟是怎樣的?真正可供研究劉徹思想的直接記錄不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與劉徹同時代的史學家司馬遷的不朽著作《史記》了。《史記》的史料價值是不言而喻的,重要的是,通過《史記》能照觀劉徹。李長之先生說:
漢武帝在許多點上,似乎是司馬遷的敵人,抑且是司馬遷所瞧不起,而玩弄于狡猾的筆墨之上的人;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們有許多相似處,而且太相似了!漢武帝之征服天下的雄心,司馬遷表現在學術上。天人之際,古今之變,一家之言,這同樣是囊括一切的,征服一切的力量。武帝是亞歷山大,司馬遷就是亞里斯多德(當為希羅多德)。這同是一種時代精神的表現而已。漢武帝之求才若渴,欣賞奇才,司馬遷便發(fā)揮在文字上。漢武帝之有時而幼稚,可笑,天真,不實際,好奇,好玩,好幻想,司馬遷也以同樣的內心生活而組織成了他的書。漢武帝的人格是相當復雜的,而司馬遷的內心寶藏也是無窮無盡!
這不啻是說,司馬遷和《史記》是漢武帝時代和劉徹精神世界的一面鏡子!
人們常以班馬并稱。班固《漢書》補充了不少《史記》未刊史料,很有價值,但就歷史觀和精神境界而言,班馬相差不可以道里計!妒酚洝穼憚厥钱敶藢懏敶罚哂械谝晃坏氖妨蟽r值;司馬遷崇儒,但不排斥百家,他是子學時代具有獨立人格、學風和文風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與被關進經學和皇權主義籠子的班固大不相同;《史記》未被皇權主義同化,司馬遷與劉徹有過思想碰撞和交鋒,《史記》具有鮮明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這正是用正統(tǒng)觀念看司馬遷和《史記》的班氏父子所反對的異端。
班彪論司馬遷:
其論學術,則崇黃老而薄《五經》;序貨殖,則輕仁義而羞貧窮;道游俠,則賤守節(jié)而貴俗功:此其大敝傷道,所以遇極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野,文質相稱,蓋良史之才也。誠令遷依《五經》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幾矣。
班固論司馬遷:
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學術的醇雜是御用文士們裁量文章的正統(tǒng)標準。大敝傷道謗書,是歷代醇儒貶抑《史記》誅心史遷的主要罪狀。謗最初不過是原始民主主義的一種民眾議政形式。王權異化,暴君專政,佞臣彌謗。故所謂謗書說實不必為史公諱,反而是他反對精神專制和堅持獨立人格的重要資證。劉徹乃一代偉人,司馬遷亦一代偉人。對他們兩人不能用非此即彼、厚此薄彼,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的簡單化二值判斷。這是歷史人物評價之悖論的典型案例。劉徹本人有才,也愛奇才。但是,他的人格又相當復雜,有其陰暗的一面。面對司馬遷,他有一種潛意識的自卑和忌妒。劉徹雅好文學,為之傾注了不少心血。中國素有唐詩、宋詞、漢文章之說,漢文章中又有文章兩司馬之說。劉徹欲讓自己的精神籠罩天下,侍臣司馬相如已在劉徹精神籠罩之下,但劉徹深知自己的精神遠不足以籠罩另一個司馬,充其量他只能把司馬遷的肉軀關進精神大一統(tǒng)的鐵籠。漢魏之際王肅說:
漢武帝聞其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兩紀有錄無書。后遭李陵事,遂下遷蠶室。此為隱切在孝武,而不在于史遷也。
司馬遷公然揭橥漢家秘不示人的南面之術,實為皇家之大忌。劉徹既加司馬遷以腐刑,還想繼續(xù)用他。這種辦法只有劉徹才使得出來:他既愛司馬遷之曠世奇才,又要斷其靈根,使之無望繼統(tǒng)現代人對這種心態(tài)恐怕很難理解。司馬遷之足以為劉徹置鑒以耀后世者,正是他身可閹而史不可閹的精神。劉徹之刪削景、武《本紀》,使這面歷史之鏡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面紗。班固修《漢書》,補寫大量資料,不乏整齊修訂之功,但他譏諷司馬遷是非頗繆于圣人,足見已失《史記》之精神;司馬光撰《資治通鑒》,以己意取舍褒貶,使劉徹的面目更加朦朧了。盡管如此,司馬遷和他的《史記》畢竟仍是劉徹及其時代的一面鏡子。
莊春波(19502001),山東濰坊人,歷史學者,濟南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在《歷史研究》《中國史研究》《山東社會科學》等刊物發(fā)表論文60余篇,出版著作《漢武帝評傳》、《濟南簡史》(合著)、《古史鉤沉》(先秦秦漢史論文集)、《齊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齊名臣》、《墨學與思維方式的發(fā)展》,參編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秦漢卷》第十四章,撰寫《兵制》篇。2000年被評為濟南市科學技術拔尖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