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我
自問自答·《大慈寺》代跋
何:2017年你出版了文藝隨筆集《記憶的盡頭》,其底本是一部課堂講義,里邊討論了若干對你有影響的作家,但無一字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是否是說,你對陀翁其實相知很晚,甚至可以說,是近些年才接觸到他的作品?
大草:似乎如此,但并非如此。我十七八歲時,就讀到了他的小說。那時文革結(jié)束還不久,我剛念大學(xué),文學(xué)大潮正在澎湃,書和雜志在同學(xué)之間飛快地傳來傳去。我有一天到手一本封面已經(jīng)脫落的雜志,紙張粗糙、印刷劣質(zhì),卻擠滿了三部外國經(jīng)典中篇小說,其中之一是《白夜》。我都囫圇吞棗地讀了,讀完也沒能完整記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拗口的名字。但它的場景有難忘的感染力,夢幻般的白夜,一場空。
那時候,1966年之前的書和電影正紛紛解禁。不久之后,我又看到了攝制于1950年代、根據(jù)陀翁同名小說改編的蘇聯(lián)電影《白癡》:瘋狂的、神經(jīng)質(zhì)的、毀滅的愛,帶給我強烈的不安。影片中的梅什金公爵留著一撮山羊胡子(也許還更濃密些),看起像個小老頭,我不太喜歡。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則有一種閃閃發(fā)光的、邪惡的美,她的激情可以火山般噴發(fā),也能夠陡變?yōu)橐粓鲅╋L(fēng)暴。相比之下,《白夜》中的娜斯晶卡,太像小家碧玉了。
多年之后,我還看到了黑澤明版的《白癡》。說實話,很失望。影片中的梅什金公爵(龜田),看上去像個真正的白癡。扮演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妙子)的原節(jié)子,則骨子里依舊不脫一以貫之的清純,跟激情和邪惡之美毫不沾邊。而節(jié)奏之拖沓,硬是把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劇,拍成了悶片。這是很讓人嘆息的。
何:這是不是讓你由此對黑澤明的電影產(chǎn)生了低估?
大草:也許恰好相反吧,我對黑澤明更為敬佩了。我是由此注意到,黑澤明的思想庫中,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莎士比亞,以及梵高等,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而這些他注目或吸收的大師,不僅是強大的,而且是強烈的。這就使黑澤明的電影,從整體上有了一種卓然不凡的大。他的《姿三四郎》《七武士》《亂》,我看過好多遍,可謂看之不夠。
相比而言,我在有限視野內(nèi)看到的日本藝術(shù)家、作家,則多用蜿蜒、精妙的曲筆,繞來繞去,頗有意味地展示出幽玄、微妙、曖昧的情感。這是很有價值的,但也能見出某種深度自戀帶來的小。
何:你剛才同時提到了托翁和陀翁。他們被視為俄國文學(xué)的最高峰,但代表著兩極,一個是正的,一個是負(fù)的。你以為如何?
大草:我不以為然。托翁、陀翁都是強烈型的藝術(shù)家、思想家,他們的作品,也都是對正面價值愛、美、真理的求索和肯定。陀翁的小說壓抑、陰郁,書中的變態(tài)之人比比皆是,但他懷著溫情刻畫出的梅什金公爵、佐西馬長老、阿遼沙等等,和托翁筆下的安德烈公爵、皮埃爾、娜塔莎、列文一樣,都象征著世上的光。
何:記得你在備課時,曾參考過納博科夫的《文學(xué)講稿》《俄羅斯文學(xué)講稿》,而納博科夫?qū)ν游淌菢O為貶低的,很是不屑的。他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算不上一位偉大的作家,而是可謂相當(dāng)平庸……我一心想拆穿陀思妥耶夫斯基……俄羅斯文學(xué)的命運之神似乎選定他成為俄國最偉大的劇作家,但他卻走錯了方向,寫起了小說。這些結(jié)論,對你產(chǎn)生過影響嗎?
大草:是的,產(chǎn)生過影響。這讓我更為仔細(xì)地閱讀陀翁的小說,并感受到了他的復(fù)雜和偉大,遠(yuǎn)超過才華飛濺、口無遮攔的納博科夫。
何:既然納博科夫有才華、有見識,為什么要刻毒地貶損陀翁呢?
大草:我估計原因有三。一、以人廢文。陀翁出身寒微,但一生以貴族自居,且為人既傲慢又粗魯,還嗜賭成性;據(jù)說,還傳出過性侵少女的丑聞。而納博科夫則是以生于正統(tǒng)上流之家為傲,對陀翁抱以不屑,《俄羅斯文學(xué)講稿》中,踩陀翁的第一腳,就是用冷嘲口氣,描述陀翁原生家庭之貧窮。二、嫉妒。俄國文學(xué)在西方曾經(jīng)影響巨大,陀翁一度超過托翁,光亮刺目,無人可及。而在博納科夫心目中,唯有他本人可以跟托翁同坐俄國文學(xué)的第一把交椅。三、小說藝術(shù)觀的相異。但其實異中有同。納博科夫看不慣、也看不起陀翁小說中的戲劇性,尤其是層出不窮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情節(jié)反轉(zhuǎn)。然而,納博科夫的小說,譬如《洛麗塔》,也是戲劇性的,也有若干的反轉(zhuǎn)。只不過,陀翁把戲劇性做到了極致,從而贏得了讀者和更為久遠(yuǎn)的時間性。今天,在中國的純文學(xué)讀者中,《卡拉馬佐夫兄弟》《罪與罰》依然是超級暢銷書。
我對陀翁小說著迷的原因之一,正是他的戲劇性:經(jīng)過不斷地反轉(zhuǎn),把筆觸深入到了人性的黑暗深淵里。
何:就是陀翁小說中的戲劇性,讓你動了心思,要把《卡拉馬佐夫兄弟》改編為話劇嗎?
大草:是,但不完全是。
我念小學(xué)、中學(xué)時,看過的舞臺劇多為革命樣板戲。文革結(jié)束后,有一臺話劇轟動全國,叫做《于無聲處》。我在報上讀完了劇本的全文連載,覺得很過癮。后來又看見報上有人說,《于無聲處》從情節(jié)到結(jié)構(gòu),都借鑒了曹禺的《雷雨》。但我沒聽說過曹禺,更沒有讀過《雷雨》。所幸,一位同學(xué)家有,他很慷慨地借給了我看。一看之下(是連看了兩遍),真是痛快。痛快之后,卻又是持久的憂郁和壓抑。后來就到處找話劇讀,可再難找到這么聽驚雷、淋暴雨的感覺了。曹禺的其他劇本我也讀了,《日出》《北京人》《原野》,包括《王昭君》,很好讀,似乎他的劇本寫來就讓人閱讀的,類似于話劇體小說。但讀過之后,就忘了,沒留住多少印象,人物大多是模糊的。
不過,讀話劇劇本的愛好,我一直保留了下來。復(fù)讀次數(shù)最多的,是田納西·威廉斯的《欲望號街車》。也反復(fù)看過馬龍·白蘭度和費雯麗主演的同名電影,很喜歡。不過,我以為,沒有《欲望號街車》,馬龍·白蘭度的星光會黯淡一點。而沒有馬龍·白蘭度,《欲望號街車》依然會成為舞臺劇的經(jīng)典,里程碑中的紀(jì)念碑。
寫一部話劇,該是一件多么冒險、刺激的體驗。這體驗無關(guān)乎成敗,寫出來就是幸福。
何:明白了,你是著了迷,想吞下這一份幸福。
大草:話劇的魅力,恰好不是獨吞。是寫出來,發(fā)出聲音,與眾人分享。
何:好吧,分享。請問,在寫《大慈寺》之前,你還創(chuàng)作過多少部劇本與人分享呢?
大草:很慚愧,僅僅有一部,是念小學(xué)時,和小伙伴合作撰寫的。劇名已忘了,但情節(jié)仍清晰記得,講兩個國民黨特務(wù)從臺灣潛入大陸,一個是瘸子,拐杖的把手旋開,就是一部發(fā)報機;一個是癟三,又干又瘦又傻。他們干的壞事,是半夜去街上撕大字報,破壞文化大革命。紅小兵們心明眼亮,悄悄埋伏下來,手持紅纓槍,一舉抓獲了特務(wù)。在某個慶典之夜,這出劇在家屬大院上演,演員都是孩子,兩個特務(wù)演得洋相百出,觀眾們笑得眼淚飛。很多年之后,我以這件事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歲杪》。這是我過的第一次話劇癮。
何:幼稚可笑,而且算原創(chuàng),哈哈哈!就是這個原創(chuàng),讓你對寫話劇有了信心?
大草:不。這個所謂的原創(chuàng),只是個引子。話劇是對話的藝術(shù),話中有話、潛臺詞、弦外之音,等等。通過對話,交流、交鋒、推進(jìn)情節(jié),刻畫人物。我寫了三十年小說,很迷戀對話,有些小說的章節(jié),就寫得像是話劇的劇本?梢哉f,我一直在小說中做話劇夢。
何:《大慈寺》走的是改編路線。那么,是什么原因,挑中了《卡拉馬佐夫兄》呢?而且是這部巨著中的一個容易被讀者忽略的故事?
大草:我初讀《卡拉馬佐夫兄弟》時,就被這個故事吸引了,反復(fù)閱讀、回味過很多回。為什么呢?因為在這部無數(shù)人熟知的浩瀚長篇中,這個故事帶來了一種陌生的沖動。
但,雖然有陌生感,這個故事卻濃縮了陀翁小說的所有主題:嫉妒、罪行、假面、真相、審判和自我審判,放逐與救贖。有一陣,每天這個故事都在我心底翻起來,折磨我、引誘我,我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你不來試試嗎?
2020年4月,我讀到了約瑟夫·弗蘭克《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五卷《文學(xué)的巔峰》,書中有一段話,說陀翁本人曾想把這個故事改編為劇本。然而,他享年僅60歲,到離世也沒來得及得償所愿。
我想,我就來把這件事做了吧。5月的一個晚上,天氣炎熱,在屋頂上的櫻園喝茶時,我跟經(jīng)紀(jì)人燕總說了想改編《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念頭。燕總說,很好啊,期待。語氣中,無一絲懷疑,似乎這正是我該做的事情。當(dāng)晚回家,我就在一個巴掌大的紙質(zhì)筆記本上,寫下了話劇的大綱,且將之命名為《大慈寺》。
劇本完成之日,已經(jīng)是2024年2月了,七易其稿。寫作期間,我看見劇中的人物在我身邊走來走去,他們的說話聲、笑聲、哭聲、吶喊,都響在我的耳朵邊。終于寫下幕徐徐落下時,我才感覺自己從另一個世界回來了。
何:且慢,還得請你留在劇中一會兒。你是基于什么理由,選擇了要讓劇中人說四川話?
大草:理由很多,概括起來,主要有二。一、陀翁的小說植根于俄羅斯,但因其深刻性和洞察力,使之可在任何有人生活的地方,找到對應(yīng)或回應(yīng)。作為四川盆地之腹地,民國成都也具有《卡拉馬佐夫兄弟》生長的土壤。二、陀翁是一個巨大的存在,我在向他致敬的同時,也試圖走得離他遠(yuǎn)一點:放開手腳去改編,劇本來自他的小說,但不受拘束于他的小說。一方面加強本土的風(fēng)土人情、時代氛圍,一方面增添人物,改造情節(jié),讓人物用四川方言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話劇是發(fā)聲的藝術(shù)。當(dāng)人物用四川方言念出臺詞時,這個十九世紀(jì)的俄國故事,會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
何:方言小說、電影、話劇,可能本土人看得有滋有味,但外鄉(xiāng)人卻云里霧里。你是不是在冒一種風(fēng)險呢?
大草:也許吧。任何有追求的寫作,都是冒險。中國古代的藝術(shù)家說,務(wù)追險絕。不冒險,一切作品都是平庸的。陀翁自己,就是個不可理喻的冒險家:賭桌上逢賭必輸,寫作中出奇制勝。
四川話屬于北方語系,除了少數(shù)生僻的字、詞、句,幾乎人人能聽懂。但,最為重要的是,四川話大開大合,高得上去,低得下來。有兩句俗語,形容四川人的嗓門,一個叫:大聲武氣;一個叫:悄悄咪咪。大聲武氣,就是吼,你隔墻、隔街都聽得見,他是在說想讓天下人都曉得的事!悄悄咪咪,不僅是低音量,也是遮遮掩掩、欲說還休,你伸長了耳朵也未必聽得明白,那是秘密、說不出口的隱私。
四川方言,宛如川劇的滾燈、吐火、變臉,有過目難忘的強烈性,天生就是最適合話劇的:它不是向內(nèi)收縮的屏障或盾牌,相反,是向外拓展空間的劍與矛。
何:嗯,說得似乎有一些道理。不過,你還是先做好挨罵的準(zhǔn)備吧。
大草:好啊。如果有人罵,說明他是陀翁忠實的讀者,我高興。如果有人鼓掌,說明《大慈寺》沾了陀翁的光,連帶受到了表揚?偠灾,無論笑罵,都是致敬陀思妥耶夫斯基。
何:最后一個問題!犊ɡR佐夫兄弟》約有70萬字之巨,主線上有分線、分線又分線,故事中套故事,就像一棵嵯峨的巨樹!洞蟠人隆匪罁(jù)的故事,只是這棵巨樹上的一根枝丫,而且如你所說,很容易被讀著所忽略。那么,你會把這根枝丫生長在哪一卷哪一章告訴讀者和觀眾嗎?
大草:不,我不會。我期待他們看了《大慈寺》之后,倘有興趣,自己去尋找。在尋找枝丫的過程中,可以增進(jìn)對巨樹的了解,進(jìn)而有新認(rèn)識。
何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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