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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記》第一回,猴王得須菩提祖師賜名,從此喚作孫悟空。有了大號,就算正式為人了,悟空當然喜不自勝,連叫了三聲好!書中隨即接入兩句詩:鴻濛初辟原無姓,打破頑空須悟空。特別強調(diào)一番:這個法名,不是隨便起的,而是與故事主旨密切相關的。
悟空的成長,以打破頑空為第一道關。
整部小說,是以猴王為第一主人公的貫穿大鬧天宮與西天取經(jīng)兩大段落的主線人物,正是悟空。而故事的線索,也是悟空由抗爭走向歸順的過程。悟空又稱作心猿,無論從宗教哲學的邏輯,還是從世俗哲學的邏輯來理解,悟空都是心的象征。如此一來,悟空的成長經(jīng)歷,也可以看成一個人修心的過程。
既然要修心,就需要修行主體有悟性。悟空是天產(chǎn)的靈明石猴,他汲天地精華而生,通變化,識天時,知地利,當然有悟性,但即便是具有超出常人的悟性,也總要邁過第一道關頑空。
這里的頑空,本是佛教術語,指一種無知無覺的狀態(tài)。道教將其吸收進自己的煉養(yǎng)觀念,用來指稱一種缺乏生機的修煉狀態(tài)。
今天,我們是把《西游記》當作一部純粹的文學作品來看的,書中的佛道觀念、邏輯、術語,不會引起絕大部分人的好奇。閱讀過程中,我們甚至反感這些內(nèi)容它們不僅缺乏趣味性,又妨害了故事的流暢性,更誘導現(xiàn)代讀者走回傳統(tǒng)證道派的老路遇到相關表述,便直接略過了。對于頑空的深刻意涵,也就不去尋根究底。
不過,就算是從世俗立場、文學立場來理解故事,頑空也是重要的。
拜到須菩提祖師門下以前,悟空固然有靈性,但說到底,還是一只懵懵懂懂的小野猴子。與其他猴子那些每日除了滿足生理需求,對于周圍世界缺乏足夠的好奇心與探索力,對自身命運也缺乏思考意愿的小畜生相比,悟空固然表現(xiàn)出了一種成長的自覺,畢竟還是矬子里拔大個兒,他仍舊是一只原始蒙昧的猴子。
他渴望長生,希望能夠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這并不是意識到自己處于一種原始蒙昧的狀態(tài),渴求實現(xiàn)精神飛躍,而是希望通過技術手段,無限期地延長目前的狀態(tài)令人滿意的狀態(tài)原來修成不死之體,也只是為了長長久久地傻吃、傻喝、傻玩、傻樂!
這就是悟空當時的認知從石卵風化成形,到水簾洞中稱王稱霸,再到出海尋仙訪道,直至找到斜月三星洞的山門,悟空始終處于這種認知狀態(tài)。書中特地描寫悟空在山門外等候的情形:跳上松枝梢頭,摘松子吃了頑耍。這固然是其天性使然,但也生動地表現(xiàn)出:悟空此時還是一只小野猴子。
有了悟空之名后,猴王才進入精神飛躍的實質(zhì)進程。可以說,悟空在須菩提祖師門下,并不僅僅學到了長生不死之術,以及配套的地煞數(shù)變化(另外白饒了一個筋斗云),他實際上完成了精神上的受洗儀式須菩提祖師賜名的情節(jié),我們可以看成是對悟空的洗禮。
當然,并不是說自此以后,悟空就徹底擺脫頑空狀態(tài)了。既然是天然的原始蒙昧狀態(tài),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間發(fā)生質(zhì)變。
我們的思維,總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二極管陷阱:認識問題,往往習慣性地聚焦于原點與終點,忽略其間的過程。
讀到打破頑空須悟空,大部分人會首先捕捉到頑空與悟空這兩個關鍵詞,進而構建二者的矛盾關系這是我們自幼學習辯證法的一種條件反射。但它還不是徹底的辯證法。進一步的辯證認識,不只應當看到兩頭端點之間的矛盾,還應當發(fā)現(xiàn)線段與端點之間存在更為深刻的矛盾。
也就是說,打破與頑空/悟空之間存在矛盾。
現(xiàn)代漢語里,打破是一個完整的雙音節(jié)詞,但如果進一步分析,打是動作,破則可以看成打的結果。做出了打的動作,未必得到破的結果。悟空成長的目的,不是為了打,而是為了破。所以,這部書的主標題隱去了打字,直接用破頑空三字聽起來,也鏗鏘有力。
當然,這并不是說要把本書讀者導向唯結果論,筆者的一貫主張,是既重結果,也重過程的。我們其實也要從過程的維度去理解破。
既然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那么頑空也不是發(fā)揮一次能動性,就可以被徹底突破的。需要一次又一次地破,才能進入不同的精神境界。
相應地,不止一次地破,就需要持續(xù)地悟。這也符合《西游記》中悟空的成長歷程。從小野猴子到悟空,是一次破;從鬧天宮的大圣到奔西天的行者,又是一次破;從魔性未褪的猴王,到自覺翦除魔性的猴王,又是一次破;直到過了凌云渡,靈山正果,才真正完成了破的歷程。如果在第一回就徹底完成了破的工作,故事豈不是可以就此結束了?后來的九十九回,難道都是結尾的彩蛋嗎?!
不斷地悟與破,也符合我們自己的人生。
我們都曾經(jīng)歷原始蒙昧的狀態(tài),但誰敢說走出童稚時代,自己就不再是一個頑空之人了?敢于說這樣話的人,大概也是無知無畏的,這倒是真應了頑空本來的意涵。
我們不是文學作品里的靈明石猴,而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平凡人,既沒有主角光環(huán),也沒有預設的成長路徑;悟空的成長是有腳本的,我們的成長則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相同之處,是持續(xù)地悟與不斷地破。
當然,悟空的悟,是基于宗教哲學的;我們的悟,則是基于世俗哲學的。更多時候,它其實也上升不到哲學范疇,只不過是日常思維對于自己的理解,對于周遭的理解,缺乏具有哲學品位的思辨性,但也足以指導生活。
如此看來,我們的悟,說到底是認識的提升。隨著認識提升,我們的生活會進入不同境界,破的結果也繼之而來。
認識提高的基礎,是知識的累積。這里所說的知識,不只包括系統(tǒng)性、專門性的學問,也包括日常生活中累積的經(jīng)驗。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后者其實更為重要畢竟,它對于生活的指導性更強。
基于此,本書借用了劉勇強教授提出的小說知識學這一概念。
這個概念,是從中國古典小說研究的專業(yè)立場提出的,聚焦于小說作者所掌握的知識,及其在小說文本中的敘事性體現(xiàn)。小說作者總是基于自己的知識結構來講故事的,選擇什么題材,服務于何種意圖,采取哪一種敘事策略,都是知識的體現(xiàn)。同時,小說里不僅有成塊的知識,在人物塑造、情節(jié)組織、場面呈現(xiàn)等方面,也無不體現(xiàn)出知識。可以說,小說知識學是近年來中國古典小說研究的一個新維度。
跳出專業(yè)語境,回歸大眾閱讀的立場來看,這個概念也是有意義的。
讀者也總是基于自己的知識結構去接受、理解、傳播故事的。對什么題材感興趣,是否能夠理解作者的隱含意圖,如何評價書中的人物與事件,通過什么途徑與方式將小說里的故事傳播給其他人?這也都受到讀者知識的制約。比如《破頑空》的讀者,十之八九,應該是相對熟悉《西游記》的,或是對這部神魔小說具有格外的興趣,否則也不會成為本書的受眾。這其實就是一種知識。
所以,本書以知識學為副標題,希望能夠幫助讀者發(fā)現(xiàn)與《西游記》直接或間接相關的各種知識,建立讀者知識與文本知識、作者知識之間的鏈接。
知識的鏈接點,當然是筆者本人的知識結構,但在這《破頑空》里,筆者絕不是在傳授知識,而是嘗試分享知識。
筆者不是在扮演權威的角色,或是擺出一副家長面孔,居高臨下地傳播(甚至灌輸)知識,而是與大眾讀者一樣,從閱讀經(jīng)驗的立場出發(fā),將自己在閱讀過程中的發(fā)現(xiàn),以敘述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是否接受這些敘述,選擇權在于讀者;如何理解并二次傳播這些敘述,也是讀者的自由。
為了盡可能保證讀者的選擇權與自由度,本書不得不弱化、消解自己的結構不設置主旨議題,也不交代核心邏輯,更不講究布局轉而回歸百回本《西游記》的結構,逐回講讀,聚焦重點。知識的串聯(lián)線索,不是筆者的學術研究思路,而是故事本身的發(fā)展進程。
換句話說,筆者與本書的讀者一道,跟著猴王一起成長,追隨他關關難過關關過,陪伴他經(jīng)歷神魔世界里的城頭變幻大王旗。猴王最終抵達靈山,實現(xiàn)了終極愿望;我們最終走向何處,卻未可知。沿著《破頑空》的知識路徑,不同的讀者,可能會走進別樣洞天。即便處于同一洞天里,知識結構有異,看到的景觀也千差萬別我眼中的日升,可能是你眼中的月落;他看到花上露,你卻聽到林間風;起初,你品到杏兒酸,停一停,再咂摸一番,又嘗出棗子甜。
不管是杏兒酸,還是棗子甜,嘗出滋味,或許就已經(jīng)到了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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