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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有精神(修訂版) ![]()
《大學有精神(修訂版)》為陳平原“大學五書”叢書中的一本,作者在專業(yè)方向之外,長期關注中國大學的歷史與現(xiàn)狀,并將其作為一個學術課題,展開深入持久的研究,本書即為作者多年研究的結(jié)集。
作者從學術的角度,來閱讀、敘述、品鑒、辨析這所大學的歷史,并借此凸顯某種精神價值。雜感、素描、隨筆、小品、回憶錄,以及新聞報導、檔案材料等,附為參照閱讀,文字有趣而雅致。
《大學有精神(修訂版)》: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大學,不應該只是“歐洲大學的凱旋”。作者以學術史的視野,借闡釋“故事”展現(xiàn)歷史圖景。
我的“大學研究”之路
——代自敘 我之關注大學問題,最早是因與夏曉虹合編《北大舊事》而廣為人知。但就學術思路的形成而言,則必須往前推十年。我的博士論文主要討論晚清以及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很自然地,牽涉到新教育與新文學的關系:“梁啟超以廢科舉開學校育人才為政治上的‘變法之本’;其實,這何嘗不是文藝上的‘變法之本’。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新教育’,就沒有中國現(xiàn)代小說,也沒有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庇懻撉迥╅_始的書院改學堂,我的側(cè)重點在課程設置如何影響青年學生的知識結(jié)構(gòu),乃至轉(zhuǎn)變其文學趣味與小說技法。這原本是獨立的一章,題目就叫“從士大夫到留學生”,洋洋灑灑,寫了三四萬字,寫完后,越看越虛,沒把握,刪繁就簡,就成了現(xiàn)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第一章“導言”里的第四小節(jié)。功夫沒下足,文章做不好,但我堅信,自己的思路沒錯——談新文學或新文化運動,必須將其與新教育聯(lián)系起來。 1993 年秋到1994 年夏,我有幸獲得日本學術振興會的獎助,在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做研究。這是一段值得追懷的好時光——暫時脫離忙碌的日常生活,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靜下心來,自由自在地、不帶任何功利目的地讀書。你可以想象,在這種境況下,我會翻閱有關東大、京大的書籍,其中東大為百年校慶而編纂的“寫真集”《東京大學百年》,以及十卷本的《東京大學百年史》,其學術立場以及編纂策略,給我很大觸動。于是,寫了篇短文,題目叫《大學百年——從〈東京大學百年〉說起》,刊在1994 年10 月29 日《文匯讀書周報》上。文章劈頭就說:“再過四年,我所在的北京大學就將迎來百年大慶。沒人讓我操心,只是自己跟自己過意不去,老覺得該為它作點什么!毙c紀念,很容易做成熱鬧有余而深切不足的“官樣文章”。因為“無官一身輕”,我愿意而且能夠做的,就是從學術的角度,來閱讀、敘述、品鑒、辨析這所大學的歷史,并借此凸顯某種精神價值。恰好,我所在的北大,有此潛能,值得認真經(jīng)營。 大概是1996 年春夏,我們開始了情趣盎然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開始見一篇收一篇,后來發(fā)現(xiàn),這樣不行,編出來的書面目模糊。在這過程中,逐漸跳出幾個關鍵詞:首先是“老北大”。之所以將目光集中在“老北大”,既是退卻(“新北大”很復雜,一下子說不清),也是進取(可借此突出某種精神傳統(tǒng))。其次是“故事”。無論是當初的“素描”,還是幾十年后的“追憶”,生氣淋漓的敘述中,均包含著若干誤傳與誤記;可這些東西不該隨意拋棄,因其更能體現(xiàn)“生命之真”。意識到這一點,我刻意強調(diào)“歷史”與“文學”間的張力。第三是“小品筆調(diào)”。這當然是與中文系教授的趣味有關——同樣記錄一件事,可以是浮光掠影,也可以是入木三分,我們當然愿意選擇有趣且雅致的文字。就像該書的序言說的:“雜感、素描、隨筆、小品、回憶錄,以及新聞報導、檔案材料等,有帶露折花的,也有朝花夕拾的,將其參照閱讀,十分有趣。” 《北大舊事》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選本,與那篇題為《老北大的故事》的序言有關。借助這篇序言,我們將“大學”作為“永恒的風景”來觀賞、品讀的思路,得到了廣泛的了解與認同。說來好笑,這篇序言原本是交給一家大型文學雜志,編輯很喜歡,可最后關頭,主編看到“北大之鬧學潮,可謂淵源有自”字樣,大驚失色,堅決要求刪改。我不愿妥協(xié),于是將文章轉(zhuǎn)給了《讀書》!蹲x書》分兩期刊發(fā),而且標明了“老北大故事之一”、“老北大故事之二”,留下了日后再接再厲,撰成“系列文章”的契機。這么說來,可謂“因禍得福”。 《北大舊事》編成于1996 年,序言發(fā)表于1997 年,至于正式成書,則遲至1998 年1 月。那是出版社方面的考慮,想借校慶活動的“東風”。其實,這樣處理,效果不是很好,容易被誤認為一般的校慶讀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在我看來,“教育”無法完全脫離“政治”,但“大學史”不應該成為“政治史”的附庸——尤其是當我們將“政治”簡化為“黨派利益”的時候,更是如此。我在《哥大與北大· 教育名家》中提及:國共兩黨出于各自的政治利益,對民國年間的“學潮”評價天差地別,但著眼點都是政局穩(wěn)定與否。教育家則不然,從培養(yǎng)人才的角度立論,對學生的“荒廢學業(yè)”不能不深表遺憾。1930 年冬,蔣夢麟出任北大校長后,實行教授專任,推行學分制,要求畢業(yè)生撰寫論文并授予學位,追求高等教育正規(guī)化。對于蔣校長的這一努力,1980 年代撰寫或修訂的北大校史,都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替蔣夢麟“評功擺好”,引來一些批評,我的辯解是:“我并不否認五四運動為北京大學帶來了巨大的光榮,也是歷屆學生引以為傲并極力追摹的目標,但我不主張將一部北大校史建構(gòu)成加掛教學和科研的‘學生運動史’!痹谶@篇題為《大學史的寫作及其它》的答辯文中,我還提到:“恕我直言,北大百年,蔡元培校長引進的德國大學模式及其兼容并包精神,影響極為深遠;蔣夢麟校長推崇的美國大學模式及其正規(guī)化教學思想,同樣值得認真對待。將后者說成是為了配合國民黨的思想控制而采取的措施,似乎過于深求了些!笔旰蟮慕裉,承認著名教育家蔣夢麟的歷史功績,在學界已基本上達成共識。 北大校史的“變臉”,某種意義上,折射出了整個中國思想及文化的轉(zhuǎn)型。就拿北大校長來說,三十年前,我們不能確定馬寅初的貢獻;二十年前,我們對如何評價蔡元培拿捏不準;十年前,談論胡適時我們?nèi)匀慌e棋不定——而所有這一切,如今都成了“常識”;蛟S,這就是“歷史的進步”。最近十年,大學史的研究突飛猛進,有外在的動力——各大學都努力給自己貼金,編撰校史時,不再有那么多的顧忌;也有內(nèi)在的原因——我們終于認可了,現(xiàn)代中國大學的建設與發(fā)展,事關國家民族的命運,應超越黨派利益,不該將其捆綁在階級斗爭的戰(zhàn)車上。 同是1998 年,緊接著三聯(lián)版的《北大舊事》,我在江蘇文藝出版社推出了《老北大的故事》一書。一編一撰,二者對照閱讀,更有意思。前者讓大家對這所大學的“人和事”感興趣,后者則力圖發(fā)掘那些有趣的“人和事”背后隱藏著的各種沉重話題。就我自己而言,真正用心用力的,當然是《老北大的故事》。 1997 年春夏,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學期間,因資料湊手,撰寫了一組短文,總題為《哥大與北大》。這八則先刊美國《明報》、后發(fā)表在《中華讀書報》的小文,借若干校長及教授的故事,鉤稽這兩所大學的歷史聯(lián)系;乇贝蠛,所撰《北京大學:從何說起?》、《北大傳統(tǒng):另一種闡釋》等,那已經(jīng)是拉開架勢,將“北大”作為學術對象來審視和辨析了。在文體上,《老北大的故事》介于“專著”與“隨筆”之間,第二輯“校史雜說”較有學術份量,但也不同于專業(yè)論文。 跟專業(yè)的教育史家不同,我的研究帶有明顯的問題意識,首先是解決自己心中的困惑,而后才是史學價值的追求。不過,一旦進入具體課題的實際操作,我還是努力保持史家實事求是、多聞闕疑的風格。我說過,在中國,爭辯教育得失,不專屬于教育家和教育史家,而是每個知識分子都必須承擔的權(quán)利與義務。我已出版的幾本小書,大體上都是實踐這一諾言,即便不夠?qū)I(yè),起碼也是認真思考的產(chǎn)物。 北大不是一所普通的學校,百年歷史上,九曲十八彎,是理解中國現(xiàn)代教育最好的切入口。這一特性,使我得以超越一般的“校史論述”,從“個案研究”,迅速上升到對整個現(xiàn)代中國大學命運的思考。單就這一點而言,我很慶幸。也正因為如此,“百年慶典”結(jié)束了,我的研究還可以繼續(xù)往前推進。換句話說,這不是一個“應景”的題目。 其實,中國各著名大學,大都有自己的校史編纂隊伍,也出版過相關著述。如逢五十大慶或百年盛典,更是推出系列出版物。可這些作品,或近于招生廣告,或類似工作總結(jié),除了校友及少數(shù)教育史專家,很少有人關注。隨著《北大舊事》以及《老北大的故事》的出版與熱銷,眾多零散的關于老北大的私人記憶被集合起來,而且被作為一種“大學敘事”,加以辨析、闡釋與發(fā)揮。借助若干老北大的人物和故事,來呈現(xiàn)所謂的“北大傳統(tǒng)”和“北大精神”,這種編撰策略,效果很不錯。于是,江蘇文藝出版社和遼海出版社緊接著組織了“老大學故事叢書”和“中國著名學府逸事文叢”。隨后出版的“中華學府隨筆”叢書以及“教會大學在中國”叢書,走的也是這條路子——談論大學的歷史,從硬梆梆的論說與數(shù)字,轉(zhuǎn)向生氣淋漓的人物和故事。此舉起碼讓大家意識到,大學不是一個空洞的概念,而是一個知識共同體,一個由有血有肉、有學問有精神的人群組成的知識共同體。關于大學歷史的講述,不一定非板著面孔不可,完全可以講得生動活潑。從“故事”入手來談論“大學”,既懷想先賢,又充滿生活情趣,很符合大眾的閱讀口味,才會一時間成為出版時尚。 談論大學的歷史,為什么選擇“講故事”?我在《文學史視野中的“大學敘事”》中談到,那是因為撰寫正史的權(quán)力,掌握在主政者手中,沒有足夠的檔案數(shù)據(jù)(以北大為例,1950 年代以后的人事檔案不能查閱),民間很難從事這項工作。而一旦成為官修正史(即便只是“大學史”),需要平衡各方利益,必定收斂鋒芒,回避矛盾。這樣的寫作,既不盡心,也不盡興。所以我才會讓開大路,自居邊緣,講述那些五光十色的“老大學的故事”。如此則講者別有幽懷,聽者心領神會。 至于你問為什么大家都關心大學問題,在《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大學》中,我提到外在原因和內(nèi)在原因,后者包括:第一,中國的大學體制及教育方式有問題;第二,跟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一樣,中國大學也在轉(zhuǎn)型;第三,正因為有問題,在轉(zhuǎn)型,具備往各個方向發(fā)展的可能性,公眾才有批評及建議的熱情。最后一點同樣不該忽視:大學話題不屬于“禁區(qū)”,雖有些言不盡意,但總比以前捂著蓋著好多了。 我對北大的關注,從最早的研究五四新文學,到后來的注重現(xiàn)代中國學術,再到逐漸逼近作為現(xiàn)代知識生產(chǎn)基地的大學制度,這一學思歷程,使得我傾向于將北大置于教育史、文學史、思想史、學術史的脈絡中來考察?墒牵凇鞍倌曛袊钡臄⑹驴蚣苤,討論北大的成敗得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里牽涉到論者的政治立場、理論預設、研究策略,也與敘述筆調(diào)密切相關。后者往往不被看好,以為是“雕蟲小技”。大概跟自家學術背景有關,談論中國大學,我不但關心“說什么”,而且注意“怎么說”。你若問什么是好的“敘述筆調(diào)”,其實沒有一定之規(guī),關鍵在于,必須契合論述對象以及個人趣味。 我談北大,關注“北大人物”,那是因為我“人在燕園”,希望借梳理若干師長與這所大學結(jié)下的不解之緣,來親近、體貼、理解、闡釋這所大學。這么一種個人化的敘述,有好處,也有局限。因“結(jié)緣”而帶來的強烈的主觀色彩以及作者身影的浮現(xiàn),使得這組文章多了些激情與溫馨,而相對缺少距離與冷靜。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對于“半文半學”的論述策略,其長其短,作者必須心里有數(shù)。 作為史家,我承認個人經(jīng)驗對于歷史書寫的意義——前輩的“追憶文章”如此,我的“故事考辨”也同樣。辨析國人對于“大學”的想象,需要堅硬的史料(如檔案檔),也需要華麗的樂章(如詩文小說)。虛實之間,構(gòu)成巨大的張力,讓史家得以穿梭其間,馳騁想象,揮灑才情。這樣的“大學研究”,不涉及辦學規(guī)模、經(jīng)費預算以及綜合實力評估等技術因素,顯得有點“虛”;但其注重“個性”與“表述”,凸顯“故事”與“精神”,在林立的教育史著述中,另有一番風情。 我曾多次提及,中國的高等教育分成三千年的“大學”和一百年的“University”,二者并非同根所生,很難直接過渡。正是這樣一種區(qū)分,使得我樂于為中國大學“尋根”——探討諸如傳統(tǒng)書院能否實現(xiàn)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問題。所謂為中國大學“尋根”,包括三個不同層面的問題:第一,史實鉤稽;第二,理論反省;第三,現(xiàn)實需求。在史實層面,我以為現(xiàn)代中國大學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是晚清以降中國人向西方學習,“另起爐灶”弄出來的,跟西漢的“太學”或明清的“國子監(jiān)”沒有直接關系。為了所謂的“民族自尊”,而刻意拉長中國“大學”的歷史,既沒必要,也不可能成功。 這么說,不等于否定中國大學“尋根”的價值。我對20 世紀中國教育成功移植西洋制度表示欣賞,但對其拋棄悠久的書院傳統(tǒng)則深表遺憾。在《大學之道——傳統(tǒng)書院與二十世紀中國高等教育》中,我從教育體制、教育理念以及教學方法的角度,談論傳統(tǒng)書院教育如何成為今日中國大學改革可資借鑒的思想資源?上У氖,像《傳統(tǒng)書院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以無錫國專為中心》那樣的個案研究,目前我做得太少,還不具備足夠的說服力。但我用來質(zhì)疑“接軌”熱潮的“中國經(jīng)驗”,既包括傳統(tǒng)書院,也包括百年中國大學史!吨袊髮W十講》中,除北大外,我還關注清華大學、中央大學、中山大學、南開大學、西南聯(lián)大、無錫國專等,這份名單,一看就是“別有幽懷”。 學以救弊,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弊”,需要學者去直面乃至抗衡。1920 年代,蔡元培先生曾說過,對于傳統(tǒng)中國教育,不宜估計過高——他擔心表揚傳統(tǒng)教育會壓抑國人學習西方的熱情;今天情況完全變了,“接軌說”已成主流,從官員到學界到大眾,開口閉口都是哈佛、耶魯,恨不得直接拷貝任何一所稍有名氣的西方大學。正因此,我才有必要跳出來,批評“今天談論大學改革者,缺的不是‘國際視野’,而是對‘傳統(tǒng)中國’以及‘現(xiàn)代中國’的理解與尊重”。我當然明白,傳統(tǒng)書院或民國年間的大學,有很多弊病,之所以熱心“發(fā)潛德之幽光”,不外是希望借此拓展學術視野,增加不同的思想資源,免得21 世紀的中國大學,真的變成“歐洲大學的凱旋”。 我借用老北大的人物和故事,來呈現(xiàn)所謂的“北大精神”。這種寫作方式,日后成為各大學校慶寫作中經(jīng)常借鑒的模式,可惜大都僅得其皮毛。首先,我講“故事”,不僅僅是因其“好玩”,更因這些故事蘊涵著某種我認可的“精神”,這才值得我去上下求索、左右開掘。其次,假如將“老大學的故事”作為閱讀、考辨的對象,那么,需要史家的學養(yǎng)與眼光,而不僅僅是文人趣味。第三,無論什么時代,“大學”的生存與發(fā)展,都與整個社會思潮密不可分,必須將政治、思想、文化、學術乃至經(jīng)濟等納入視野,才能談好大學問題。第四,必須超越為本大學“評功擺好”的校史專家立場,用教育家的眼光來審視,用史學家的功夫來鉤稽,用文學家的感覺來體味,用思想者的立場來反省、質(zhì)疑乃至批判,那樣,才能做好這份看起來很輕松的“活兒”。 談論中國大學,可以是專業(yè)論文,也可以是即興演說,還可以是隨筆、短論、答問等。之所以長槍短棒、匕首彈弓一起上,一是兼及歷史與現(xiàn)實,努力介入當下的社會(教育)改革,二是思考尚不成熟,為文略嫌匆促。在《北大精神及其它》的“后記”中,我談到希望有一天能就北京大學撰寫沉甸甸的專著;但同時,我也表示,不悔且不薄如此尋尋覓覓的過程。因為,在我看來,“這是一個能夠調(diào)動研究者的激情與想象力、具備許多學術生長點的好題目,即便山路崎嶇,前景也不太明朗,也都值得嘗試! 我曾經(jīng)說過:“從事學術史、思想史、文學史的朋友,都是潛在的教育史研究專家。因為,百年中國,取消科舉取士以及興辦新式學堂,乃值得大書特書的‘關鍵時刻’。而大學制度的建立,包括其蘊涵的學術思想和文化精神,對于傳統(tǒng)中國的改造,更是帶根本性的——相對于具體的思想學說的轉(zhuǎn)移而言。”反過來,教育史的思考與撰述,對我從事文學史或?qū)W術史的研究,大有裨益。這一番“游歷”,在我已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學術之建立》、《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等書,以及正在撰寫的《作為學科的“文學史”》中,都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更重要的是,此番“越界”,開拓了我的學術視野,養(yǎng)成了不受學科限制、自由馳騁的閱讀以及思考的習慣。恕我大膽,借用林語堂的《四十自敘詩》,真可謂“從此境界又一新,行文把筆更自如”。 至于說我對中國大學問題的探討,到底有多大的收獲,這很難說。或許,還不到結(jié)賬的時候,我的思考仍然“在路上”。有問題意識,有真切感受,也有若干精彩的個案研究,但搭不起自家獨立的大廈。惟一敢說的是,意識到思想、制度、話語方式三者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并略有 “觸摸”,如此而已。希望有一天,我真能像朱熹說的那樣,“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yǎng)轉(zhuǎn)深沉”,那時,再來刪繁就簡、推陳出新,發(fā)布我探討大學問題的“最大成果”。 既然是“在路上”,自然不肯輕易放棄。在《大學何為》的“自序”中,我提到,會從歷史記憶、文化闡釋、精神構(gòu)建以及社會實踐等層面,思考“大學”作為人類社會極為重要的組織形式,是什么、有什么、還能做些什么。 附記:以上自敘文字,大都借用我答《出版商務周報》記者的提問;這則“答問”,曾以《書里書外話“大學”》為題,刊2007 年10 月28 日《出版商務周報》第22、23 版。
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中國語言文學學科評議組成員、中國俗文學學會會長。曾先后在日本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德國海德堡大學,英國倫敦大學,法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美國哈佛大學以及香港中文大學、臺灣大學從事研究或教學,曾被國家教委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評為“作出突出貢獻的中國博士學位獲得者”先后出版《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起點》《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國散文小說史》《中國現(xiàn)代學術之建立》《當代中國人文觀察》等。
我的“大學研究”之路——代自敘
第一輯 大學百年 中國大學百年? 大學之道——書院與二十世紀中國教育 傳統(tǒng)書院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以無錫國專為中心 第二輯 大學小傳 設議院與開學堂 從新教育到新文學 首都的遷徙與大學的命運——民國年間的北京大學與中央大學 閱讀“南開” 懷想西南聯(lián)大 教育史上的奇跡——西南聯(lián)大的意義 第三輯 大學敘事 文學史視野中的“大學敘事” 大學校園里的“文學” 當代中國人文學之“內(nèi)外兼修” 初版后記 修訂版后記
中國大學百年?
文章的題目,是從兩本英文書借來的:一是《中國與教會大學,1850—1950》(China And Christian Colleges,1850—1950),一是《中國大學,1895—1995 :一個世紀的文化沖突》(China’s Universities,1895—1995 :A Centuryof Cultural Conflict)。二者都以“百年”為敘事框架,而且都有相當充分的論證。一般認為,中國最早的教會大學登州文會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方才開始進行高等教育,杰西·格·盧茨的從1850 年說起,只能理解為“尋根溯源”?紤]到中國大陸的教會大學,五十年代以后一概消亡,用“百年史”來涵蓋,倒也未嘗不可。談論“中國大學”,可就沒有那么確鑿無疑了。加上一個問號,就因為Ruth Hayhoe的思路,與中國的教育史家大相徑庭。在找到準確的答案之前,只好依古訓,“多聞闕疑”。 到底是“中國大學百年”,還是“中國大學四千年”,不只牽涉史家的敘述框架,更與中國人對于“大學”的想象息息相關,故需要認真辨析。為大學“正名”,并非本文的主要目的;借助晚清以降教育革新歷程的梳理,討論大學的功用,展現(xiàn)其可能出現(xiàn)的前景,方才是本文的宗旨所在。 不過,話還是得從頭說起。 一、兩種大學史 將教育史的寫作,作為一種敘事來理解,Hayhoe 的著作,以“講述故事的概念與框架”開篇,接下來的章節(jié),依次是“國民政府的故事,1911—1949”、“社會主義的故事,1949—1978”、“改革時代的故事,1978—1990”、“從中南區(qū)透視”、“從西北區(qū)透視”、“成人高教與中國的大學”。并非教育史家的我,最為關注的,自然是其敘事框架。在第一章中,作者討論了以下四個問題:歐洲中世紀的大學;中國的學術體制與價值;東方傳統(tǒng)和范型;歐洲大學的凱旋。在這個敘事框架中,“中國大學”屬于西學東漸的產(chǎn)物,當然只有“百年史”。 可是,世界上還存在著另一種敘事,那便是:中國大學的歷史,不是“百年”,而是“四千年”。以我閱讀過的著作為例,伍振鷟的《中國大學教育發(fā)展史》、熊明安的《中國高等教育史》、高奇的《中國高等教育思想史》,以及曲士培的《中國大學教育發(fā)展史》,都是論述四千年的中國大學教育[2]。教育史家毛禮銳為熊著作序,強調(diào)“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高等教育居于世界教育史上的領先地位”,并批評以往將創(chuàng)立于十一世紀末、有1 萬2千學生的意大利的波倫亞(Bologna)作為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大學。在毛氏看來,中國的大學,或從殷周算起,或從戰(zhàn)國算起,退一萬步,“如果從漢武帝設立太學算起,那么我國在公元前124 年便無可置疑地有了較為正式的大學”。上述四部著作,膽子大的,開門見山,第一章便是“夏、商、西周時期的大學教育”(曲著);謹慎一些的,書名叫“高等教育”,但也忍不住斷言,“我國的大學教育起源于商代是毫無疑義的”(熊著)。理由是,《禮記·王制》有言: 天子命之教,然后為學。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 類似的零星材料,還能找到一些,但不會太多。因而,復原西周的大學教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過,“三代之學”作為歷代文人學者的共同記憶,確實影響了整部中國教育史的建構(gòu)。除非否認晚清以前存在著“高等教育”,否則,無法不從西周說起。在這個意義上,中國人確實有三四千年高等教育的歷史。 可是,這么一來,很容易導致“大學”概念的瓦解——任何一個文明,必然有屬于自己的教育事業(yè);任何一個時代的教育事業(yè),都有高等、低等之分,所謂“大學”的起源,豈不成了“偽問題”? 問題可能出在翻譯上,當中國人以漢語的“大學”,對應英文的“University”時,必須警惕二者之間的巨大差異。同樣是高等教育,辦學宗旨、教學體制、組織結(jié)構(gòu),乃至發(fā)展方向,均與其歷史淵源緊密相關。西方人談“University”,一般從中世紀說起;至于古希臘,只是作為思想淵源來追溯。同樣道理,談論中國的University,似乎也不好意思追溯到西周。 突發(fā)奇想,上述四種教育史著,都沒有英文書目;假如需要,怎么翻譯? The History of China’s University,肯定不合適,恐怕只能勉強譯成The History of China’s Taixueand University。也就是說,中國的高等教育,分成三千年的“大學”和一百年的“University”,二者并非同根所生,很難直接過渡。教育史家囿于“大學”的名義,將其合二為一,便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 還是辭書學界嚴謹,兩種不同淵源的大學,分得一清二楚!按髮W”一詞,在《辭源》中是“古代貴族子弟讀書的處所。即太學”;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則是“實施高等教育的學校的一種,在我國一般指綜合大學”。前者念tai xue,后者念da xue,即便是讀音,也都涇渭分明!稘h語大詞典》兼及二者,既講實施現(xiàn)代高等教育的da xue,也講包括周之辟雍、漢以后的太學以及晉以后的國子學的tai xue。依此類推,tai xue 史只能講到晚清;da xue 史則只有百年。硬要談論從古到今的“中國大學”,恐怕很難得其要領。 這本來不是什么深奧的道理,之所以長期不被學界正視,就因為涉及所謂的“民族自尊”:一個文化古國,只有百年的“大學史”,實在說不過去。與此相類似的,是具體大學的溯源。馮友蘭先生稱,“北京大學的校史應該從漢朝的太學算起”,理由是:我看見西方有名的大學都有幾百年的歷史,而北京大學只有幾十年的歷史,這同中國的文明古國似乎很不相稱。(馮友蘭:《我在北京大學當學生的時候》,《文史資料選輯》第83 輯,北京:文史資料出版社,1982 年。)盡管有種種遺憾,北大校史始終以戊戌維新為起點。倒是前幾年湖南大學力爭從岳麓書院(976)說起,這一“悲壯的努力”,最終被國家教委否決。否則,中國將出現(xiàn)一大批遠比巴黎(1170)、劍橋(1209)、哈佛(1636)、耶魯(1701)古老得多的“大學”。 其實,這種建構(gòu)“悠久歷史”的沖動,從1920 年代便已開始。先是柳詒徵撰寫《南朝太學考》、《五百年前南京之國立大學》,稱“金陵之有國學,自孫吳始,晉、宋、齊、梁、陳,迭有興廢”;“明之南京國子監(jiān),實為上下千年唯一之國立大學”。柳氏基本上嚴守史家立場,承認:五百年前南京之國立大學,遂無寸瓦尺椽之遺跡,可以供今人之印證,僅能從史志之文,想像盛時之狀況矣。之所以著力鉤沉史料,就因為古之太學,“雖所業(yè)與今殊科,其勸學之方,析理之式,固皆足為誦法,惡可任其湮郁史冊而不章哉”。到了張其昀,可就不一樣了,目的很明確:為中央大學建構(gòu)優(yōu)良傳統(tǒng)。其所撰《源遠流長之南京國學》(1935),稱中央大學及其前身東南大學、兩江師范,都在南京城北欽天山前,此地乃五百年前明代大學之遺址。于是,穿越時空,扶搖直上: 追溯其源,則劉宋之四學,蕭梁之五館,均在欽天山麓,薪火之傳幾至千五百年。中國各大學論其歷史關系之深,精神遺產(chǎn)之厚,舉無有能及中央大學者也。 如此勇敢的溯源,“中國各大學”確實難以匹敵。但此風不可長,否則,中國教育史將是一筆糊涂賬。以中國歷史之悠久、文物之豐富,地域文化之多姿多彩,隨便一考,哪一所大學都能長出千八百歲。校史的無限擴張,之所以不值得提倡,除了有違實事求是原則,更因其遮蔽了“大學”與“University ”(或曰tai xue 與da xue)的巨大差異。而這,對于現(xiàn)代中國大學的健康成長極為不利。 承認中國的高等教育歷史悠久,資源豐厚,但本世紀實行的大學制度,卻是道地的舶來品。1918 年,校長蔡元培為《北京大學二十周年紀念冊》作序,對此有明確的表述: 吾國自虞夏時已有大學之制,見陳教授漢章所作《中國歷代大學學制述》。然往昔太學國學,其性質(zhì)范圍,均與北京大學不可同年而語。然則往昔之太學國學,直當以高曾祖禰視之。而北京大學本體,則不得不認為二十歲之青年也。 二十三年后,清華校長梅貽琦撰《大學一解》,以儒家“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來解說今日之大學精神,同樣凸顯古今中西之別: 今日中國之大學教育,溯其源流,實自西洋移植而來,顧制度為一事,而精神又為一事。就制度言,中國教育史中固不見有形式相似之組織,就精神言,或者區(qū)分“本體”與“高曾祖禰”,或者辨別“制度”與“精神”,都是強烈地意識到,在中國,古今之大學,不能說毫無關系,可也很難同日而語。 這其實正是本世紀中國大學教育的問題所在:成功地移植了西洋的教育制度,卻談不上很好地承繼中國人古老的“大學之道”。不是沒有人意識到,而是實踐起來舉步維艱;此中甘苦,單看“上法三代,旁采泰西”之曲折,便可大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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